第34章 少年心气

收整好行李,马车候在村口榕树下,车夫挑拣着嫩草喂马,南月和钰娘已经上了车。

南月挑起车帘,朝村长家方向张望了望。

“到了北峡州,从渡口乘船沿运河一路北上,要不了几日便能直抵金陵。”时璟站在檐下,舍了常日里穿的宽袖长袍,革带束腰,窄袖收口,一身劲装遒劲落拓,修长身形更显他英气冷俊,“倘若顺利,此去纠缠不逾半月,最迟不过十一月底便能折返回来,村长不必忧心。”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村长拄着杖,何牧四忧心他,一直候在身边,“但东南那边牵扯甚广,又遇上幼衿一事,严伯承身为国戚自然得亲往金陵吊唁,可他担着吏部尚书的位,又身居内阁,他一走朝中清流忠臣一派就少了顶梁柱,时璟,这贡天令来势汹汹,已然要引起大乱。”

言之未尽,但时璟听得出他的意思,动荡之下,朝中少了执事人,金陵北上便是京城,谁能入局平定乾坤,安还天下?

看来钰娘消息也不慢,甚至一直掌握着朝中局势,还想通过村长借势于他。

“先生,在其身,谋其位。”时璟淡淡道,“朝野之外安守自身,朝野之上政事谋算自有君臣道理。”

可这天下也是你赵家人的天下。

刘叔平深深望着,拄着杖的手可见细微颤抖,他转头看向何牧四,忽然道:“牧四,你去屋内书阁看一看。”

何牧四好似当头一棒,掌心蓦地攥紧身侧衣袍,先生摆明了是想支开他。难以描述心底那股感受,何牧四只略点一点头便进屋去。

刘叔平复看向时璟,恳切道:“时璟,朝中苦缉妖司久已,这贡天令要不得!连一群休余人听见风声都罢田捉妖了,东南赋税重地再压一层岂肯罢休?皇上醉心修道,朝堂不可让一群缉妖道士搞得天下乌烟瘴气啊!”

贡天令,以妖抵税,修长生道,荒谬绝伦。夏税、秋税、各种征派劳役税,庚子年夏彦知改革大刀阔斧,养民法耗了多少人的心血才冲破万难推行下来,正德皇帝竟要以妖抵税,坏其根基,试问人人都去捉妖了,万顷田地谁来种?

刘叔平见他无动于衷,却不肯松口,闭眼叹道:“无关天下也无关苍生,单为南月,你也不能袖手旁观。”

先帝仁宗在世时膝下无子,只有钰娘和幼衿两位公主,正统无嫡子,本推嫡系次子建王继位,建王却退守临沂,拒不入京,不久便大隐于天下,于是西北旁支的宁王登基,启年号元和。

罢却功与名,求得大自在。

而时璟也无愧为建王之子。

时璟沉默着。起初,他知道休余人流窜清水村四周时,以为他们为着南月来,直到他知道卫海藏了一只九尾狐妖。

可这矛头能对准那只狐妖,有朝一日未必不会对准南月。

“严伯承与我同出师门,天资超群,朝堂之上自有他的手段。”吐出那口浊气,时璟沉声道,“料理完东南的庶务,我带南月尽量在年前赶回来。”

以现有之力,自然能护南月长久无虞,但南月让出他身后那只狐妖时,他明白,此事无论如何,他都少不了插手一二了。

养什么东西都得费一番心力。

何况他的妖。

东南因何乱了,除了贡天令,背后原因必定不简单。宦海沉浮,政令每达一层,各级官员可供操作的空间巨大,往往涉及到多方利益,牵扯混乱,要想摆平,必定少不了一番功夫。

刘叔平一窒,言下之意,此行朝堂的事他爱莫能助,东南那边却可以一并料理好。刘叔平拄紧杖撑着身,切声道:“那老夫便扫雪以待,等你们回来过个好年!”

时璟退出一步,躬身长揖,“有劳先生。”

村口,三架马车连成一排,除开钰娘、南月并几个看顾的婆子,一行人里赫然还有卫海和夭九。

小豆子早知道他们要走,他和卫海赌气还没消,不肯拉下面子找卫海,却在知晓他和南月都要走时,没忍住来村口送送。

卫海如今几头不讨好,南月不似以往,对他有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疏远;小豆子自是不必说,虽没戳破夭九是妖的身份,但也没搭理过他;只有夭九对他一如既往,虽不主动,倒是有求必应。

小豆子跟南月说着话,余光注意着卫海远远站在榕树下,眼瞅着时璟将来了,他暗骂一声呆子,终于纡尊降贵般抱手走了过去。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连走了都不过来吱一声。”小豆子冷哼道。卫海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回神愣了下,随口道:“又去不了多久。”好似他和小豆子没有生过嫌隙一样。

小豆子陡然怒上心头,恨道:“呆子!你到底是真憨还是假憨?还真以为你只是出一趟远门吗?!”

卫海微变了脸色,反问:“不是吗?”

小豆子气极反笑,竟是找不到话呛他。卫迟走了,钰娘这样有底蕴贵气的凤凰鸟,岂能再窝在一个小小的清水村,此行说好听是回乡祭祖,说白了不就是认祖归宗吗?

钰娘即要回乡,又肯带着卫海,不说让他名入族谱,保卫海自此当个荣华公子又有何难。

卫海见他气得脖子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有些小心思,可这心思却不是在人情世故上的,不像小豆子打小就有了八面玲珑的底子。

及至此刻,他还只当小豆子单为他和南月都走,自己则被孤立而撒气。

可是,小豆子就算是个乡野小子,也是个有心气的少年人。

他是小豆子,也是李圻筠。耀武扬威时能带着他们闹翻一座山;机灵鬼怪时人人都对他言听计从。可终了,他发觉,南月终究要一心挂在时璟身上,而和他一起长大的卫海从来不和他同路。

只有他是个不学无术、自以为是的乡鄙小子。

“呵,你是富贵相,日后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小豆子忽然冷笑一声,低言忿道,“莫说你是府邸公子,来日就是封王封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我也绝不会有求于你。”

卫海渐渐松下先前面容,一双浓眉碎发都遮挡不住,盯着小豆子,半响,忽然道:“好!李圻筠,你记住你今日说的,往后不成大器我都瞧不起你。”

“你只管走你的阳关道,我自过我的独木桥!”李圻筠一字不让,坚定决绝。不远处马儿萧萧鸣叫,两个少年人正当锐气,宛如对决,又好似做一个不言的约定。

约定日后各自功成。

这一刹那,两个人都变了。李圻筠可以肯定,卫海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

大榕树下,马蹄声渐远,李圻筠伫立原地转身离开,背影□□。

到了金陵公主府已是十日以后,通政司往京城递讣告之时正遇上皇帝修道闭关之时,讣告被缉妖司截下,严伯承硬是在急行之前,领着几位大臣在太高玄殿外跪了一夜,正德帝才出关草草批了个谥号下来。

棺椁停灵在公主府正堂,驸马严仲景乃严伯承之弟,按制在正堂守着,严伯承着丧服接了时璟一行人,安置在东厢配殿,钰娘一刻未歇,换了丧服便去了正堂。

第二天,时璟方从灵堂回来,虽与小公主未有过深交情,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堂妹,去灵堂守她一段算是全了他父亲为她取名的情义。

严伯承换了官服候在配殿外,俨然是要等时璟办公事的姿态。

婢女上来替时璟换了衣服,他正往外走,南月自回廊绕过来,身后跟着夭九,上来便拉住他的衣袖,惶惶问他往哪儿去。

南月没见过这阵仗,偌大的公主府,往来吊唁的官员宾客如云,府中穿梭的婆子、小厮、婢女、管家更是一个比一个面生,穿过回廊那头的假山就能听到正堂的哭丧声。

他哪里懂什么人间的生离死别,只看见个个披麻戴孝,白麻麻一片,遇到的人不敢明着说笑,哭丧着脸,因而自己也拘谨起来,心里不大自在。

时璟顿了顿,南月今日穿了件月白圆领袍子,他生得灵气,皮肉又白,时璟平素爱给他穿些颜色艳的,绛红鹅黄都极衬他。因这府中遇丧,只能让他穿些素净的,这一瞧,真让时璟瞧出些怏怏的病气来。

他手掐着南月的腰,前后摸了两圈,只觉他瘦了,转而俯身抱了抱他,道:“我只去外头走一趟,不过未时便回来,你用着午膳,做的东西若是不合口味,便和伺候的人说,自有人吩咐厨房那边换,别饿瘦了。”

南月偏头靠着他肩颈,搂着腰不肯放人,他习惯了和时璟这样黏糊,从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周围的婢女当即低下头,一旁的夭九也眼观鼻鼻观心,不知在想什么。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南月从鼻腔里低低问道。时璟怜爱地抚着他的背,柔声道:“那地方晦气,你就别去了。”

南月不吭声,时璟转念一想,闷闷一笑,贴着他的耳边,只道:“这金陵城倒是个热闹的地方,你用完饭只去睡一觉,睡饱了,醒来就能见着我,我再携你出去逛一番,可好?”

闻言,南月眸子一清,缓缓抬起头,望着他,问:“真的吗?”时璟刮一刮他的鼻,反问:“我又何时骗过你?”

“那你快去快去,我只睡一觉,很快就醒。”南月眉间愁绪倏忽散去,仰着头兴冲冲道。一路北上,不是待在船上,就是窝在马车里,南月早就恨不得出去好好逛一逛了。

时璟拿捏着他的心思点头。两人在这腻的这会儿,严伯承却是久不见人,等不及,已从殿外找了进来,恰撞上两人刚松开怀抱这一幕。

震惊且不说,两人动作间,他猛地瞥见南月腰上挂着块玉珏,登时瞳孔一缩。

“这……这……”时璟走下阶来,严伯承朝南月的方向敞着臂,眼睛自他和时璟之间回转,竟是一时不知怎么说。

“怀瑜,这……”

“师兄,正事要紧,速去速回。”时璟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全然不见刚才的亲热柔和。

严伯承半响放下臂,转望一眼南月往屋内去的背影,只得按下心思,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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