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玉玦

地牢阴湿,三面墙壁泛着霉味,高处只留一道窄窗通风,秋日里阴云厚,牢里更是不见光亮。

狱卒押着人出来,绕过常日里牢头划拳喝酒的桌,登了堂,才将沉重的枷锁卸了,将人扣压在椅上坐好。

堂内光线并不比地牢下好多少,小吏添了几盏灯才将那人容貌看清。遍身血口子,已凝成黑色的痂,看得出受了不少重刑。

“我再问你一遍,贡天令以妖抵税,因何到了你们东南四府就变成了追加妖税?”严伯承睨着来人,冷冷开口。

“回严大人,微、微臣一时糊涂,贪墨税银,妄改圣意……”临沂知府嘴唇干涩,被问道,先舔了舔嘴皮,抬头嘶声答道,“才导致百姓反抗,引起动乱。”

时璟坐在右边下首,并不插话,严伯承盯着人,朝边上小吏递了个眼色,那小吏当即去端了碗水下去喂他,临沂知府急不可耐地灌了下去,方不住道:“多谢大人。”

“你在临沂知府的位置上坐了五年,也算精明强干,明年就是京察,怎肯冒这矫旨的杀头大罪?”严伯承压着声,在算不上宽阔的堂里显得冷肃,“况且,东南四府偏一同矫旨,天下哪有怎么巧的是事!我念你政绩可观,给你一次折罪的机会,你最好如实招来。”

严伯承逼问道:“圣意才到,东南四府为何一同矫旨?百姓四蹿,府下一干县衙又为何毫不作为?这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到底与何人串通,要使这东南大乱一场!”

临沂知府惶惶瞠目,辩道:“回大人,此系小人私心作祟,并未与他人串通,余下三府为何如此,小人怎会知,大人不信,大可以去查府衙往来文书。”

“你!”严伯承一噎,但凡查得到串通的证据,他也不会在这里逼问了。他罪名只管往重了说,自己却深知,此事就是雷声大雨点小。

东南四府系着六路转运使司,每年交上去的赋税养活了大半个朝廷,圣上修道,且不说内帑,国库都不知拨了多少银子给缉妖司。

如今四府擅改旨意,强加捉妖税,焉知不是改得正中皇上下怀。届时,罪不责众,四府知府背个贪污受贿之罪大可以轻拿轻放过去。

可要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东南四府齐齐矫旨,底下百姓暴动,各县衙也是作壁上观,任其乱民流窜出去。

这是一场谋划好的局,要故意引起东南大乱。

“谁指使的,是不是裕王?缉妖司又在里面充当什么?你也是翰林读了圣贤书调下来的,难道不懂忠君之道吗?”严伯承索性挑明了,要说这里面没有裕王掺和,打死他也不信。裕王掌着蓟州边军,早就蠢蠢欲动了,这次东南沆瀣一气,大小衙门俱不作为,一旦大乱起来,裕王领兵直下,届时,是替朝廷出兵平乱,还是扼吭拊背,谁又说得准?

“大人恕罪,小人——”

茶盏搁在瓷碟上,磕出一声脆响,声不大,却让堂里一静,临沂知府忽地止声,严伯承脸上怒容未消,亦侧目看向右首。

时璟负手起来,踱步至知府面前,冷声道:“你既从京城外调,却不把一家老小带过来,活叫别人抓住了把柄。不自量力的蠢物,妄图保全她们,也不想想,是京城禁军的刀更快,还是裕王兵来得更快,凭你也想舍己护家求个虚名?只怕死后地府见到你那一家老小,背着谋反冤名,恨不得剔你骨肉,指天唾骂!”

椅上人倏地抬首,两目瞠张,颧骨突起,两手拍着扶手,咄咄驳道:“我有什么办法!只差一年!只差一年我就能回京!缉妖司扣着我一家老小,不听裕王的命令,用不着禁军搜过去,缉妖司就先索了她们的命!!你以为我——”

尾音倏忽消散在堂内,一时只听得见案前书吏提笔抄写的沙沙声。时璟旋即转身,严伯承泼了杯中冷茶,也阔步迈出。

身后,椅子上的人欲夺身起来,被狱卒按压着,目欲眦裂,涕泗横流地嘶吼道:“大人回来!我认了我认了,你们救救我一家老小啊!!”

出了地牢,里头阴冷霉臭的气味才散了,严伯承跟上时璟与之并肩,疾步间一同进了金陵衙署,门外候着的小吏跟着进来,给值房里添了火盆。严伯承喝了口备着的热茶,搁下杯才道:“裕王狼子野心,竟与缉妖司也勾结在了一起,东南震荡应该只是掩人耳目,他真正的目的是直取京城。”

他言未尽,偏头去看时璟,却见时璟坐在案前,执笔写信。严伯承迈步过去,于他对面坐下,时璟待墨干,将信折好,递了过来,道:“这次民变光靠东南四府的卫所不够,走兵部调兵太迟,直接让宣平府出兵镇压,宣平知府欠我一个人情,你将这封信一并给他,他自会出兵不推脱。”

时璟说得不错,东南四府虽然富庶,辖内兵力却是最薄弱的,每年急需用兵时,多向周围府衙求调,既然是求调,自然要酬银供一应吃穿用度。各府养着兵,就像养着自家牛,没有供吃供住,白拿给别人用的道理。

可严伯承盯着递来的信,无言半响,合着说半天,时璟压根没听,只想快刀斩乱麻。

“出兵镇压,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还是闹在这个贡天令上。”严伯承别开眼,故作唏嘘道。时璟四两拨千斤,面上不见一点动摇,“师兄既然这么说,必然已有了对策。”

严伯承一滞,时璟真是铁了心了,他长长一叹,终于苦笑,“怀瑜,不怕你笑话师兄,当年老师一心栽培你,我是不服的,可……可老师走后,缉妖司势大,清流一派独木难支,皇上更是耽于修道,我也渐渐力不从心……”

他复望向时璟,盼道:“怀瑜,你身上还流着嫡系血脉,只要你愿意,这内阁首辅的位置你来坐,陛下还未有皇子,来日、来日……”

“师兄!慎言。”时璟打断他,后面的话可不是他一个内阁首辅该说的,“老师既然在你我之间选了你,自然是你比我更合适,师兄不必菲薄,其余更是妄谈,从此休要再提。”

“可你当真甘心吗?!”严伯承一直念着先前所见,竟然口不择言起来,“从此就这样当个闲人,玩弄娈童?!”

啪!!!

时璟脸色骤变,倏地拍桌,案上笔架立倒,竟慑得严伯承一阵头皮发麻,时璟阴冷睨过来,脸色难看,威压逼人,一字一顿道:“好教你知道,别把什么烂词用在他身上!”

连师兄都不叫了。

严伯承紧绷着,从尾椎升起一股煞人的寒意。他知道,时璟从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千钧的愠怒从未有过。

无关对皇族血脉的俯首,严伯承明白,时璟本就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可他浸淫庙堂这么多年,竟也会因他这个目光生出惧意。

那一瞥,他只远远看着,也看得出那个少年生了怎样一副好容貌。他口不择言,其实还有后半句没有脱口:你竟还把玉珏挂在那娈童身上!

那、那可是建王妃寄魂之玉。

严伯承身出世家,也曾听族中父辈讲过景佑年间的故事——王妃身陨,白玉寄魂,建王情痴,归去空空。

寄魂一事真假且不论,那玉珏定是离不得身的东西。

严伯承暗自心惊,于一阵胆寒中艰涩开口,拱手道:“师弟,是……师兄失言,你别往心里去。”

时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起了身,道:“碍着和老师的约定,东南的事,我只涉足一二,具体怎么做你自可裁夺,但这事不可拖太久。”

严伯承勉强颔首,明白他的意思,以时璟的风格,他说涉足一二,自然是打通了各方阻碍。清流在朝中走得不容易,他这个吏部尚书更是走一步便要三回头,时璟从中操作,省去他许多麻烦。

“我还有事,恕不相陪,先告辞了。”时璟得了点头,淡淡回道,言罢,便负手跨出了衙署。

严伯承在后面深望着他的背影,久久难以言喻心中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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