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伺候的婢女听见拔步床上起身的动静,稳稳擎了一盏烛灯进来,脚步轻得像猫,用挑子挑灭拔步床边的立地宫灯,换了盏新的上去。低低问道:“小公子可要起夜?”
厚厚几层帷幔内,南月听见这声小公子,耳边萦绕的尽是时璟贴在颊边唤他的声音。
他想,还是时璟唤的好听。
“姐姐,现在几时了?”南月掀起帷幔。婢女惶然一惊,正要跪下,抬头瞧见南月无邪柔善的眼,这使她心生喜爱,僭越地承了这声姐姐,柔声答道:“回小公子,已是亥时二刻了。”
南月拖着音轻轻哦了一声,绞着帷幔在手心摩挲,半响,还是问道:“大人睡了吗?”南月听别人一口一个大人的叫,当着别人的面也常叫时璟大人,觉着新鲜。
那婢女:“回小公子,大人那边亥时就息了灯,这会儿应是睡着了。”
南月轻啊了一声,有些空落落地松开了帷幔,坐在床上,隔着帷幔,半响,说了句:“姐姐,那我也睡了。”然后慢慢侧躺下去,颈窝蹭着温热的枕头,睁眼发呆。
同一院中,对面厢房已然寂静,黑黢黢的屋内,同样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屋内无人伺候,时璟闭眼平躺着。
不知几时,悄悄的,帷幔被一只手掀开,南月穿着薄薄一层亵衣探头进来,另一只手夹着短枕,蹲下来,凑近时璟,听了会他的呼吸,发现时璟真的睡着了。
他把枕头递了进去,屈腿从时璟身上爬到床的里面,把枕头紧挨着时璟摆好,掀开被褥一角,满腹心思地躺了下去。
暖和的被窝一下烫走了他身上的寒气,以及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他侧躺看着熟睡的时璟,缓缓闭上眼。
可南月依旧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咚一声闷响。他想时璟可能会醒,可身旁的人毫无动静。
“时璟。”黑沉沉的拔步床内,南月哑声唤他,像一只憨懒倦怠的狸奴发出极缠绵、极委屈的声音,“南月睡不着。”
人多口杂的街道,时璟偏头贴住他的脸颊,鼻息落在他的肩窝锁骨,南月灵力倏忽乱了。
他从心底升腾起一股陌生的渴求,可他浑然不知要渴求什么,只是胸口发闷发胀。
身旁的人依旧没有回应,大半天,南月心中微动,慢慢撑起身,挪过去,环臂抱住时璟脖子,轻轻地把自己的脑袋落下去,然后切切实实地贴着时璟的脸颊闭上了眼。
夜里渐渐起了短促闷厚的呓语,像竹叶在月光下恍然一显,又被暗夜压下去。被褥下一只手臂穿过南月的腰,收紧了抱在怀里,时璟睁开眼,低头吻了吻南月的额角。
约莫过了半月,日子越发冷了,愁云惨淡的,天上看不见半点太阳的影子,乌云沉沉压着,风一阵紧似一阵,冻得人鼻涕直流。
这样的天气风大却不连贯,纸鸢飞不稳,手也受不了冷风割,南月吃了饭径直往翩斛院去。翩斛院在西北角,与他的院子只隔了一弯曲水,是夭九和卫海的住处。
守灵期已过,起棺发丧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莫说是钰娘,时璟大半日子闲在院中陪他,这时也不得不因繁文缛节留扎人堆。
南月不喜闷在屋里,府中亦无孩童与他相玩,每日饭后只去寻夭九和卫海。他穿过假山石洞,上了曲水桥一眼便瞧见夭九独自在院外踯躅。
“夭九,你怎么独自在这儿?”南月几步小跑下去,没刹住脚,撞到他身上稳了稳,只当夭九是在这儿特意等他,还没站稳当,便催着去他院里,“昨日搭的木屋怎么样了?快带我去瞧瞧。”
夭九连氅也没披,身躯倒不似以前单薄了,两臂扶着南月,余光下意识扫了一眼院门,不自然地遮掩道:“等等南月,木屋没坏,我们先在这儿玩会儿。”
南月顿了顿,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他,只道:“昨晚风好大,我今儿个起来,发现耳房都刮落了几片瓦当,担忧我们的木屋被风吹坏了。”
“不会,卫海半夜起来给它竖了几块挡板。”夭九挡了挡他朝里张望的目光。许是听到了这里的声音,夭九话刚落,卫海就出现在他们身后,神色间尤可见几丝慌乱,大冷的天气,没在领子处的颈子竟还有潮汗。
他与南月甫一对上,颇有些自耻又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目光匆匆移向夭九,对方只在他草草系好的腰带上淡淡滑过。卫海一阵心惊肉跳,顿时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借着夭九的遮挡,暗中正了正腰带。
夭九适才不在院中,回来发觉一干伺候的人都被支了出去,心觉蹊跷,拾阶至东窗下,听见卫海似痛苦又似欢愉的粗喘低哼声肆无忌惮地回荡在屋内。
夭九不像他,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是只活了几百年的妖,又被捉去在洪府当了那么多年的妖奴,见多了各种□□之事,才有眼底古井无波的漠然。
他当然知道卫海在里面干什么,甚至再细听一下,就知道他在咬着谁的名字自淫。
所以才出来在院外踱步,不巧南月来了,那屋内的景象夭九自不想让南月瞧了去。
“城中有处街坊煞是好玩,我们一道出去瞧瞧?”气氛难言间,夭九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他这话是当着两人说的,但卫海自然明白他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心头复杂,也只能道:“你、你们去吧,方才长嫂遣人来唤,我得过去一趟。”
南月不明就里,但夭九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自然愿意陪他出去。南月毕竟是妖,与夭九同类,北上以来,比起卫海钰娘,他倒与夭九更亲近得多。
当下两人便辞了翩斛院,寻了傍街最近的角门,去找夭九口中的街坊。
半个时辰的光景,南月跟着夭九穿街过巷,沿途略过好些热闹坊市,夭九都没停下,反而越走离公主府越远,南月腿脚渐渐疲软,忍不住问道:“夭九,那街坊要到了吗?我……有些走不动了。”
夭九转回头,折回来略一踌躇,双手箍上了南月的双肩,看着他不无认真道:“南月,我今天出来是想办点事,那儿戒备森严,前头有家茶棚,你去那儿等我好吗?”
或许是因为南月也是妖,或许是因为南月帮过他,看向南月时,他眼里的冷漠总会散去大半。
夭九本来也要寻了出府的由头,替卫海遮掩刚好遇水架桥,正中他的下怀,还不会引起怀疑,只不过多了南月不好支走。
此时,南月心中也早有所察觉了,夭九穿街过巷,简直熟的像是在走自家的院子。他抿了抿唇线,迟疑道:“夭九……你是不是从金陵逃出来的?”
“嗯。”夭九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南月急道:“那你要去干嘛?会不会很危险?我和你一起去,万一你再被抓回去怎么办?”
夭九诧异地望着他。南月耿直单纯,秉性良善,这是个好事儿,说明他没吃过苦,没见过这个残忍的世道。所以夭九没试想过,南月也许没那么不晓苦楚。
人和妖之间有一条天堑,永远无法逾越,南月处在中间,像个异类,只待他把妖的身份公之于众。
可也许,深深明白这一点的不止是冷静旁观的夭九,南月自己已然有所察觉。
“你当真要去?”夭九握紧南月的手。南月深深点头,回握夭九的手。
“跟我走!”夭九毅然转身,南月提步跟上。
金陵内城,与公主府相对,洪府之煊赫亦难分伯仲,只是近了府邸二里之隔的周遭便再难看见寻常百姓身影。洪府有兵权,单凭这一点,整个金陵城内,洪府就远超九成郡望,连所附京城严氏世家的公主府也难望其项背。
几班府兵轮流上番,把洪府守成铁桶,夭九和南月伏身在屋檐上一动不动,冷利的瓦片硌着他们,等到底下一队甲兵巡逻过,夭九才抬首,五指之间飞快起诀,数道月白浮光第次掠下。
再定睛看下去,底下犹如湖面,倒映出整个洪府,各处巡逻的府兵依旧流动,恰如一只眼睛网罗住整个洪府。
夭九并指抹开南月的眼睛,撑着的手臂隐有颤抖,道:“阵法支撑不了太久,我速去速回,你盯着哨,如果有人进去,只用起道光束击破阵法,我在里面自有感应。”
南月垂眸望了望下面的地牢,点了点头,沉道:“你一定小心。”夭九不语,只笑了笑,身轻如燕地翻了下去。
再一看,那湖面不为夭九所动,好似浮在半空,却只有南月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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