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地牢,浓稠如墨的黑暗立刻夺走视觉,如果不是熟悉这座地牢,换了他人进来,还未来得及看清高悬墙上的凶煞铁铸面具,就会被暗藏的弩弓乱箭射死。
外面守得铜墙铁壁,里面反而放松戒备。夭九穿过一间间牢房,这里明面看押一些重犯死囚,可其实真正大有乾坤的,是深藏于地牢最低层还有大大小小一十二座水牢。
形同一只深不见底的水瓮,夭九探入其中,一片黯淡中,几道横杠铁栅栏出现在他脚下。他跪下去,伏在铁栅栏之上轻轻喊了一句:“族老。”
水牢如同死一般岑寂,夭九按捺住恐慌,抬高声音再喊了一声:“族老?”
俶尔,底下忽传来窃窃交谈的声音。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
“别傻了。”
夭九猛地按上栅栏,“有!有人,是我,夭九!”
水牢里先是静了静,接着传来水波推动的声音,借着那点惨淡无几的光,栅栏下出现两张相似的面孔,怯怯地仰头张望上来。
是赤狐两兄弟,颈上戴着铁环,一俟看清真的是夭九,倏地睁大眼,白了脸色,惊道:“少主!怎么会是你?你……你被抓回来了?”
“不,不是。”夭九鼻腔酸涩,即使身处囹圄,他们先想到的却是担忧他被抓了回来,“我回来是想救你们出去。”
“救……我们出去?”赤狐两兄弟愣住,半响,哥哥转头朝里喊了一句:“族老,是少主。”
幽暗的水下,有人缓缓拖曳着走到栅栏下方,赤狐两兄弟上前扶住他,一位佝偻白眉老人看了上来。
“夭九,你忘了我们当初齐力让你逃出去的初衷了吗?”老人目色混浊,水漫过他的肩膀,若非靠着石壁,在这腐臭的水中站不过半天,沉下去就会淹死,“好好活着,回白茅原,把这儿的一切都忘了,为我狐族续脉!”
“族老。”夭九撑着栅栏的双肩在微微发颤,面庞隐在阴影下,露出锋利冷漠的下颌,声音低哑决绝得可怕,“你大概忘了,谁才是真正的少主,谁该听谁的命令。”
他微抬首,直视下面三双眼睛,抬声道:“我才是少主,我命令你们都要活!我有资格也有责任,带你们回白茅原!”
铿锵语句砸得三人为之一静,怔愣住。族老苍老幽深的目光变得无限长,仿佛望透了这座深渊一样的水牢,只道:“小九,不要白白送命,你斗不过那和尚,看在我这个老东西的份上,为我狐族留一条血脉,否则……地下轮回,我有何颜面……见狐王。”
夭九攥着栅栏的手倏地一紧,突起的指节泛红如血,后颈那颗镇魂钉忽然疼得他牙关发颤。久久的,水滴落下去,嘀嗒嘀嗒,一声接着一声。
众人默默无语,听着上方隐忍无声的哭泣,仿佛是一种宽容安抚。再开口时,夭九语气松许多,远不像刚才的决绝,道:“族老,你放心,我不会白白送死。”
“金陵将有大乱!”
夭九抬眸,一瞬间目光犀利,一一扫过暗布在周围的铁栅栏,“洪府必有大动,只要趁其薄弱,定能冲破这座水牢。”
闻言,赤狐兄弟眼中不免涌动起跃色,他们关押在水牢里,从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族老却格外清醒,只问道:“然后呢?”
“小九,你可想过,就算冲破这十二间水牢,金梵锁在,镇魂钉在,洪府缉妖司在,想带所有妖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夭九一只妖逃出去,尚且被追捕至锦官城才堪堪逃脱,十二间水牢,五十七只狐妖,莫说逃出金陵,只怕连这洪府都难以逾越。
“族老,我自有办法。”夭九眼睛半眯,语气沉沉。凭一己之力自然办不到。
所以还要等。
下一刹那,夭九手心陡然传来刺痛,他猛地转头仰望盘旋的出口,是南月击破阵法了。情知不能久待了,夭九回望水牢,只给他们留下一定救他们出去的承诺,然后匆匆离开。
这厢,兵丁应还有半刻才巡回至地牢,不想东南边突然押着名女子过来,南月见那队兵穿着不凡,领头的还有一道士,情知那是缉妖师。两拨人马,南北合拢,一前一后抵达地牢,夭九插翅难逃,南月不得已提前击破阵法,撑肘翻下檐脊,朝西北方向疾跑过去。
南月赌一赌,全然把这座戒备森严的府邸重地当作清水村野蹿的林子,直直朝巡兵撞过去。
“何人!?”甫一相碰,一队甲兵俱愣了一瞬,领头的陡然抽出腰刀,白亮刃尖直指南月,厉然暴喝。
南月浑然不理,掉头就跑,身后嚓嚓一片整齐划一的抽刀声,追了上来,南月只管引着他们朝远离地牢的方向疾奔,借着迂回的游廊檐柱遮护,次次都能恰好躲开砍来的刀子,兜着一队甲兵来回绕圈子。
直到逼得领头的耐心耗尽,朝身后两人递出一个凌厉的目光,穷追不舍中悄然划出一个悍兵。南月复又冲上回廊,匆匆回瞥一眼身后,额间汗水淋漓,回头的刹那,余光有一片黑影闪过,南月转头,刹然看见一张狰狞的脸,朝他露出一抹狠戾的笑。
然而,南月脚步一顿,依旧朝他冲了过去。
这一刻,连那悍兵都不得不在心里笑蔑一声他的胆量,同时,握紧手中腰刀朝他横砍过去。
宽刀白刃直逼胸前!电光石火间,南月猛然后压,柔韧的腰身几乎弯成圆月,锋利刃口直贴着他的鼻尖砍了过去!
悍兵还未来得及为这如此极限的闪躲惊讶之时,南月一臂同时横揽住他的腰,拽紧借力旋身跃起,双腿并拢朝他魁梧的后背猛力一蹬,登时如骤起的鹰隼迸出回廊!在半空翻出一道圆弧落地。
而两头相撞,亮出白刃的悍兵已然无法在这极限的刹那收回砍出去的刀。南月落地的同时,刀口砍进血肉的声音响起,两俱尸体轰然倒地,暂时阻挡后面的兵。
南月双眼圆睁,粗重的喘息压在胸腔里,片刻也不敢停息,蓄力跑出这方轩庭。
一柱香不到,洪府甲兵四动,搜查起府邸。
南月窝身在一间佛家斋舍里,凝神听着外面的躁动。
奇怪的是,无论外面闹得多气势汹汹,这间斋舍始终清静,仿佛不属于洪府辖地。南月几次猜想将要搜到这儿,可躁动只远远的逡巡片刻便消失。他渐渐松了松防备,平了平急如擂鼓的心跳。
转过身,略扫量了这间极宽广的斋舍,左右两面高墙上雕刻着密如林海般的诸佛,他一个也不认识,更别提悬挂着的密匝梵文。
南月掀起垂挂着的帛布,朝里走了走,阒静的屋内只闻他的脚步声,南月不由屏住了呼吸,进去看到的却是两尊佛像趺跏对坐。
南月不防,心惊了一跳,却瞧见堂下供桌上摆了一盘果子。他早跑疲了,并未多想,小心从两尊佛像之间穿了过去,跪趴在软垫上,伸手够了一个果子,顺着弯下去,磕了个头,轻声道:“敬拜果神,是名南月,忽困于此,饥渴委顿,讨要一个果子吃,乞望果神不要怪罪。”
言罢,也不管果神是否答应,将果子往怀里擦了擦,咬了上去,浑然不觉在一间佛舍、诸天佛像面前拜一个无中生有的神有多么荒唐。
身后静修的道空眉心蹙起,几欲动作,再度睁眼看见面前世尊,又压下心中杂念,闭眼静修,不动如佛。
醉花楼之事将近一年,那匆匆一瞥,南月自然认不出他,他粗略一扫,只当道空也是一尊佛像,此刻安心跪坐在软垫前,将那果子吸了个汁水淋漓。
甘甜汁水润过火辣干涩的喉咙,南月方才从那惊险的逃命中回过神来。他想此处必然不能久待,须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他贯能乱窜,趴屋檐蹲哨时,他看着府中布防,就知道这布防虽然严密,在他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
偌大的府邸重兵把守,对意欲强闯强攻的人而言自然是威慑至极,但要抓一个比老鼠还灵动自如的南月,就是光打雷不下雨,一头雾水地大张旗鼓。
所以南月并不担心自己逃不回去,只是还要在这儿等等府里头一阵惊动过去。
正沉思间,南月扭身,无意间朝那尊佛像定睛,心头大跳,猛一回缩,手里的果核滚了过去,南月从嗓子惊呼了一声短促的“啊”,后脑磕上供桌沿边。
那竟是是个人!
南月完全察觉不到此人的呼吸,若不细看,任谁来了都只当是块石头,他根本没想过,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这间屋舍里一直有个人在他身后无声打坐,更别提他适才那番唐突。
饶是南月机灵鬼怪惯了,一念到此,脊背都不由阵阵发汗。
他缩在那块软垫上不敢动弹,紧盯着那个人。而道空面若死水,却忽略不了投射到身上警惕惶恐的目光。性不空,惹尘埃,静修忌妄动,道空难入禅境,只能缓缓睁开眼,目视尊者,再闭上,以示意南月离开。
南月竟然鬼使神差地从这一睁一闭中读懂了他的意思,紧涩的喉咙不禁吞咽一下,然后拖动起麻木的手脚,屏紧呼吸,脚步放得极轻,掀起帛布,离开这间斋舍。
夜色笼盖,三千诸佛围绕,道空眉心法纹隐隐有浮现的冲动,是一股邪念叨烦五内,压制不去,滋生炽火,屋中桌椅受其波动微颤起来。
法气外溢,巾帛上密匝的梵文也刺出金光。道空双眼紧闭,似在忍耐,“是名南月”如经文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剑眉陡然一竖,睁开眼,脱口而出:“南月。”
启唇的刹那,呲啦——写满梵文的布帛登时应声碎裂,破絮般在三千诸佛间漫天飞舞。
道空咬牙压下喉间腥甜,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才修了半年的闭口禅破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