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都去了哪些地方?”时璟叫住端水出去的婢女,随口问了问。那婢女正是贴身伺候南月的那个,闻言,端着水福了身,道:“回大人,公子晌午去了翩斛院,晚膳奴婢去找时,那边只说小公子和夭九公子一并出府去逛了,没叫人跟着。”
时璟坐在椅上,略一颔首,那婢女便退了下去。桌上饭菜已经凉了,两个婢女正撤下去重热,时璟扫一眼屋外天色,刚坐下又起身寻出去,正备抬脚跨出门槛,突然另一扇隔扇门被猛地拉开。
南月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头大汗,时璟罕见地皱紧眉头,手却已从一旁婢女撤菜的托盘中顺了杯茶过来,不等他喂过去,南月眼早盯紧了,迫切捧着他的手,埋头大口大口喝下。
隔扇门大开,快赶上立冬,门口寒风吹得紧,时璟等他喝完,先把人拉离了风口,婢女关了半扇门,用铜钳往火盆里加了两块银炭,时璟等他调匀了气,才沉声问他:“去哪儿疯跑了?这个时辰才回来!”语气俨然带上严厉。
南月浑身火热,汗水黏腻,直想把身上皮剥了,听了这话,也不敢动手,老实等婢女拧了帕子过来擦脸,他闷闷道:“和夭九去街坊逛,忘了时辰。”
他瘪嘴咬着下唇,一张脸蛋飞红,仰颈让婢女给他擦热汗,眼睛却直勾勾望着时璟。时璟冷脸看着,他下巴愈仰愈高,只能盯着房梁,底下却还有只手拽着时璟宽袖,扭动着脖子蹭那软巾,委屈嘟囔着:我下次不这样了,你做什么这么凶我?”
时璟难得叹气,终是接过婢女手中的软巾,仔细擦了擦他耳下痒痒的那块肉。待南月低下头,时璟给他擦着脸,不明就里地说了一句:“这几日忍忍,好好在府里待着,便不要去街上了。”
南月眼光倏忽一闪,垂着眼皮,从他这平平淡淡的话里听出些山雨欲来的意味。
他乖乖点着头,状似寻常地问:“可三日后出殡,我也不去吗?”时璟手里动作一停,略感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道:“你去做什么?”
先帝仁宗在世时和胞弟建王关系极好,小公主是钰娘胞妹,也是时璟堂妹,赶来吊唁送殡是份内之事,他倒是没想到南月竟也对这个感兴趣?
“那府里岂不是只有我和夭九不去?”南月自然不能去,他只是想确认时璟是不是会去。时璟未深想,着心在手上的动作,略点点头。到时府里会走大半的人,他只当南月怕寂寞。
南月敛眉不语,心里暗自思量,以他和夭九之力,能救出其他妖吗?虽然答应帮夭九,但这事儿,南月不想让时璟知道。
他不想让时璟夹在人和妖之间为难。
那厢,入了夜,翩斛院已经开始添火暖房。这院是钰娘特指让卫海住进来的,虽然位置不算在正轴线上,但一应伺候的丫鬟小厮、吃穿用度却耐人寻味。
若是公主府诞有子嗣,便知道,翩斛院的分配规制是嫡子才该有的派头。
而底下人唤卫海也不知何时换了称呼,竟然唤少爷。
连带夭九也在府里被奉为座上宾,因为妖的身份不能露馅,便和卫海住在了一院。
这会儿,几个婢女住的耳房都添上炭了,夭九所在暖阁以及外面正堂却空荡荡不见火气,西厢房更是无人伺候,只夭九盘腿坐在床上闭眼吐纳。
他头皮绷紧,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至下巴,滴落下去濡湿领口,身后九条白尾若隐若现。灵力于体内周转,不停冲击嵌入后颈那枚镇魂钉,每冲击一下就会复现镇魂钉钉入骨头时那种钻心的痛。
可夭九咬紧牙关,硬是想一口气冲破那层封锁,蓄力之时,他陡然察觉屋内另有一道气息!
“谁?”夭九倏地睁眼,维持着动作,朝外间正堂斜望过去。可缓缓走出来的,是已经进到暖阁,在床侧静静站了有些时候的卫海。
夭九见是卫海走出来,先是松了一口气,再暗自惊心,他竟然这时才察觉。
“你……在修行?”卫海望着他,眼里闪露出对话本传说出现在眼前的惊奇,琢磨着用词形容他刚才看见夭九浑身溢出光晕的奇异景象。仿佛真的能想象,在他们凡人眼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地气息,在妖眼中却凝有实质。
他走近床沿,定定看着夭九,夭九盘坐着,还没从刚才那股麻痛中彻底清醒,一时难以动弹,只略迟钝地看着他走过来。
这让卫海生出夭九会一如既往地默许他做任何事的错觉,就像他现在还觉得夭九仍算是他的妖,所以他俯身,把手伸向夭九那九条雪白的尾巴。
可他不知,九尾于白狐,就像逆鳞于龙,是别人轻易触碰不得的,何况是夭九在如此被动挣扎的时刻。就算在心里告诫万遍忍耐,卫海还有用,不能得罪他,在卫海即将抓起他的白尾时,夭九还是不顾麻痹,猛地一爪刺向卫海颈脉!
轰,夭九脑子炸开,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卫海竟然迅速仰颈躲开了致命部位,好惊人的反应力!
他手被牢牢擎住,卫海偏着头,侧颈赫然三道渗血的爪痕。
夭九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下意识的,他脑海里浮现矮洞里,卫海拿着一把精铁制的铁钳,不知死活地说要把金梵锁钳断时眼里深藏的戾气。
腕子处传来的痛强迫夭九回神,卫海力大无穷,此刻擎着他的手腕,夭九只觉整个身体都被死死钉住了。他看见卫海扭头过来,眼里露出对自己竟然会反抗的惊疑。
他就这么暴露了?在一个十五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面前?
夭九心念电转,此刻绝不能让卫海怀疑了他。下一刹那,夭九眼神一散,蓦地软下身子,朝着卫海栽倒下去。
卫海显然没料到这出,脸色一变,敞臂接住夭九。他箍起夭九双肩,摇了摇:“夭九?你怎么了?”夭九脸色煞白,不省人事的样子,卫海心一急,不得章法地伸手去掐他的人中。
夭九这才悠悠转醒,睁开眼迷惘地望着他,不时难耐地拧一拧眉,目光滑及他侧颈时,明显一惊,似是要伸手过去触碰,虚弱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何受伤了?”语气、神情里的关切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卫海心猛然触动了一下。很少有人会这样关心他,即使是他大哥和长嫂。上一个能这样关心他的,就是南月了。
“你不记得了吗?”卫海那副憨实的的面孔一瞬间温和起来,竟透露出几分笑意,“刚才你修炼,险些走火入魔,我只是想碰碰你,你面露凶色,想割断我的喉咙。”
“不过不打紧,你伤不到我。”卫海伸去指尖点了点颈侧,不以为意地看了看指腹沾到的血,怕夭九自责,紧接着续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夭九对卫海都为他找好借口而欣慰,神态动作无一不自然,只惊讶地听他说完,垂眸显出愧疚,低声道:“对不住,我也没想到,原是想打坐静修一会儿的,没料到修炼不稳,你会进来,险些闯了大祸。”
他说完,抬眸,以为卫海会自然而然接着讲他为什么会进来。谁知,卫海竟真点了点头,复强调道:“没事儿,我说了,你伤不到我。”语气笃定中不免带有几分得意。
夭九霎时哑口,这真是个抓不住重点的呆子,难怪讨不到南月的欢心,若没有中间人调解,只怕南月早已经疏远了他,他还苦思冥想,不解其意。
夭九如何也想不到,这样呆的人,竟自己卷入湍急波诡的朝堂党争之中去。
王侯将相哪有这么好当的,换张皮、换个身份就能一步登天吗?
小子未免把朝堂想得太简单。
夭九心中复杂,不经意目光又落在卫海侧颈。那一爪,夭九冲着要他命去的,就算躲得迅速,割伤的部位离颈脉也仅毫厘之差,此时血口溢出血来,拉出几条鲜红的线,洇红了领口。
不值一提吗?对于他这样在洪府当了多年妖奴,供缉妖师练法的妖来说,这点伤对夭九来说当然不值一提。可卫海为什么也这样不以为意?
夭九凝望着那伤口,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寡淡,只是探身过去,轻轻道:“别动。”
卫海半跪在地上,感受到夭九的气息蓦地靠近,愣了半响,欲后撤间,听了他的话便不敢动了。他紧绷着,不明其意,夭九却扶着他的肩膀,偏头在他颈间舔舐起来。
砰!卫海恍若雷殛,湿软的舌头舔过伤口的感觉渗透毛孔,他僵住一动不动,感受着一股冲击直刺头皮。
而夭九依旧寡淡,将伤口一一舔过后平静退开,方才碍眼的豁口荡然不见。
他毫无察觉,只当是伤了他,理因替他抹了这几个豁口,还未完全退回去,嘴里已经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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