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海推开门进去时,屋内难看见光亮,走到椅边,脚下碰到了掀翻在地的烛台,卫海紧了紧手里的药瓶,越过满地狼藉,继续朝里走,里面突然传来冷喝:“滚!”
脚步刹了几息,卫海没有理这声冷喝,仍踏了进去,内室毫无火气,冷意钻到了骨头里,他进去扶起了案上倒下的烛台,从怀里摸了火石打燃火绒,点了盏灯。
橙黄火焰刚冒起,一股杀意不知道从那个方向袭来的,径直刺向他的咽喉,连着阴鸷的声音传来:“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卫海眉间一凛,却并无半分惧色,在劲风扫过来时,一手把烛台移远,左手以掌做刃,快到令人目眩,只轻轻一挡,便分毫不差地格住夭九利爪。
烛星残摇两下,高涨出火焰,照亮他和夭九,卫海右手使着暗劲,将烛台往案上一掷,烛台稳当落下,连火焰都没有晃动,同时,左掌往夭九腕处劈去,立刻卸了他的力,卫海擎住他的腕子,往后一带,便把夭九从暗处拉出,反剪过手将他禁锢在了怀里。
“我说了,你伤不了我。”卫海语气轻淡,却又像是埋着无奈,箍着夭九,稍使力道便能让他动弹不得。夭九却是恨极了他这种轻淡无谓的口气,施舍又高傲,无力挣脱就发狠地去踩碾他的脚,低吼着:“放开我,给我滚!”
卫海索性沉下腰,右手从他膝弯穿了过去,将人一把抱起,大步往床边走去,将夭九背对他放跪在床上,从后面圈禁住夭九。他小心拨开夭九后颈,发现后颈被抓挠过,血渍已经浸出棉布。
卫海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压制着夭九的反抗,将颈布一层层绕开,果然见昨天上的药居然被夭九硬生生扒完了。
一股不知名的火气倏地冲上卫海头盖骨,他盯着那块狰狞猩红的疤口,不明白夭九宁肯等死,也不接受他好心的犟脾气从何而来!
卫海笼身罩住他,反剪住他的双手,以肘按低他的背,咬开药塞,将药粉一股脑撒在他后颈。
“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夭九忍得了痛,却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屈辱的姿势,仿佛被人肆意玩弄的牲畜,他猛力挣脱,极为执拗,药粉被他扬颈甩开,饶是卫海脾气木讷至极,也被激红了眼,盯着夭九后颈,鬼使神差地扯住后领,喝道:“我说了别动——”
嘶——
挣动中,锦布登时撕裂露出大片冷白的肌肤,只这一声,夭九的挣扎突然停了。
明黄的烛光中,一个丑陋的“洪”字张扬又夺目地烙在夭九后腰处。
卫海被锥刺般惊愣住,他恍惚看见,夭九羸弱的骨架被瞬间击穿,在身下人不可压抑的颤动中,他渐知渐觉,比起血肉模糊的伤口,他残忍地撕开了一道真的能让夭九痛的伤口。
“我杀了你!!!”夭九孱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力气,猛地掀翻卫海,骑在他身上,一巴掌扇歪卫海的头,失智怒吼着。
夭九目呲欲裂,满眼猩红,死死掐着卫海脖子,急剧上涌的血气,让他蓦地咳出一口鲜血,夭九却浑然不顾,抽手抹去,死掐着卫海气喘不已:“你凭什么……凭什么在这里假慈悲!想让我卑躬屈膝感激你吗?你做梦!我恨你,你们人族一样的虚伪卑鄙,我恨不得杀了你、杀了所有人!”
后腰烙着的妖奴印此刻竟如此的疼,一滴泪水猝不及防地从猩红眼眶中滴下,砸在卫海脸上,夭九不觉,犹自掐着卫海不放手。
卫海没有反抗,那力甚至不足以让他喘不过气,在这样心知肚明的较量中,他盯着夭九欲言又止,终是说不出一句话,徒留夭九心哀后自嘲一笑,从他身上离开,化出狐形孑然走向狼藉的暗处。
缓缓撑起身来,满床散着药粉,卫海怔怔握着空瓶,眼睛虚着,不知该望着哪儿,他只是低声道:“我懂了,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如果你真的不想见到我,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你的族人我会送他们回白茅原。”
他当真不知自己学了个什么,所做所言本无坏意,偏偏十有**总戳在人的痛处,跟着李圻筠的这些年,连他半分精明也没学来。
无人回答,满室死寂,卫海慢慢站起来,无言地走了出去。
久久的,隐在暗处的白狐趴在地上,烛火映着面容模糊,从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
是夜,卫海来到正殿,钰娘缓缓转身,卫海竟恭敬地单腿跪下,以拳撑地行礼。
钰娘踱至一方长案,手慢慢抚过暗黑长匣,道:“你过来。”
卫海低道一声是,起身向长案走去,钰娘扣开黑木匣,寒芒刺眼,木匣里装的一柄好刀,只一眼杀厉骇骨!
“知道这把刀杀过多少人吗?”钰娘指尖轻轻划过锃亮的刃面。杀厉太重的东西,即便是行伍中人也会有所忌讳,等闲不会轻易触摸,何况钰娘这样的妇人,她眼中却毫无怯意。
卫海望着这柄刀,半响不答,却是道:“我哥的。”
“能用这把刀的只有你。”钰娘闭上眼,“也只有有资格用它。”
睁开眼,她盯向卫海,陡然狠道:“拿着它,裕王只能死在这把刀下!”
卫海默了默,手伸向了那把刀,紧握刀柄,卫海手腕筋骨暴涨,这刀足足重百二十斤,他暗沉住气拿起来,远避开钰娘走两个挥劈便运用自如。
收刀挺立,卫海却没有回钰娘上一句命令,今夜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夜,他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转道:“长嫂,北上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钰娘闻言,下意识眼神一厉,当即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后,又松了下去,只是蹙起了眉骨,问:“是那只妖奴?”
“长嫂,他已经不是妖奴了,他叫夭九,是他们狐族的少主!”卫海倏然抬头,直视着她,回醒过来后,又轻了语气,“我哥的仇我会报,但杀裕王之前我已经答应过他,要亲自送他们一族回白茅原。”
这些年来,卫海知道他长嫂是个怎么狠辣果决的人,如果不是夭九一族有恩在先,她又承诺在后,夭九劫持她的事,钰娘不会留半分情面。
可这话却让钰娘惊了惊,不是惊卫海擅做决定忤逆他,只是卫海不知道他刚才刚决的话让钰娘猛地想到了卫迟。
一样不会说话的木头,握着兵器时却狠得像换了个人,这样的人为战而生,却根本不招人喜欢,可猝不及防的,有那么一两句话一下便说进别人心里。
“你对他动情了?”钰娘深望着卫海,像是在审视,却已十分笃定,一时脸色变得复杂起来,过了许久,轻吸了口气,沉声道:“这几年你也该知道你哥把你放在清水村,有意让你多和李圻筠往来,是想让你学一学李圻筠的玲珑心,读一点书、识一些字,将来安分做个寻常男儿娶妻生子,别再沾染血腥勾当,远离凶杀厉器。”
她抬头看向卫海:“可你也知道,你自己做不到。卫海,我教你的权术不多,是在给你留退路,名字入了皇宗玉牒还能改,可你万不该学时璟,他那样的人能把妖养在身边,就能保南月永世无恙,可你不一样,你要掌兵掌权,就得放下这些儿女情长,何况还是只妖。”
“我只警告你,情深不寿,否则陷入泥潭,来日伤的是你自己。”
卫海不答,似乎在深思。
他对夭九动过情吗?
可他喜欢的分明是南月啊。
钰娘眸子深似黑洞,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道:“他活不了多久,听长嫂一句劝,趁你还没陷得太深,与他不要再有过多纠葛,人妖殊途是天道,无人能解。”包括时璟!
卫海心被陡然一慑,盯向钰娘,一刹那,眼中尽是白天夭九孑然走开的画面。
他们都心知肚明,尤其是夭九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冲开镇魂钉,他早已活不了多久,上不上药都是徒然。
“这世间这么大,只要去找,总有办法能救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卫海自语般低声道。
言出,卫海一直沉重烦乱的心好像蓦地找到一个出口。他很明白,不管有没有对夭九动情,他不想夭九就这么死了。
这世上没什么得偿所愿,除非靠自己去争、靠自己去抢。
这是钰娘教给他的唯一一个道理。
卫海只是看透了,夭九和他其实是同一种人。
“长嫂,你放心,我和他不可能的,他……恨我。”卫海抬声,说这话时嘴里泛上莫名的苦涩,脸上却如水一般平静,他说:“可长嫂,我还是想按自己的心意来一次,送他的族人回白茅原,再替他寻一条生路,我和他之间便到头了。”
他把刀横在身前,目光一寸寸滑过刀身,声音有些虚无的意味,他道:“我有我的路要走,他也不想再和我有牵连,北上是我和他最后一程路,以后或许不会再相见了。”
是愁,钰娘听出了离愁,里面深深的藏着一份眷恋,钰娘明白,卫海舍不得了,北上之后,他就再也不是清水村那个乡野小子了。
可舍不得里没有动摇。
钰娘无话可说,这个请求没有再驳的道理,她只简单道:“随你,不要误了大计就是。”
“嗯,谢长嫂。”卫海躬身抱拳,把刀放入木匣后抱上木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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