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如日如月

夜晚,时璟替南月换药,布带斜肩绕了一圈束好,亵衣拉上盖住肩头时,南月坐在床上背对着他自己将手上的缠布换了。

除去最先醒来晕得糊涂那次,连着这两天,南月话少了许多,不像以前动辄喊疼,也不会折腾人了。

一待系好外衽,南月便麻利地钻进被褥,背对时璟侧身躺下。时璟默了默,起身吹了近旁的灯,再挑开帷幔时,南月已翻了个面,捏着被角,替他掀开了一半被褥。

时璟和他一同躺下,被褥暖和,远处的火烛给帷幔蒙上一层深黄。南月慢慢阖上了眼,过了很久,他突然轻问:“时璟……你会讨厌我吗?”

南月闭紧了眼,等时璟的回答,感受到时璟翻了个身,南月突然紧张起来,禁不住把眼睁开,却看见时璟面对着他,移过来,在他绷紧的一瞬间,往他额头轻轻印了一个吻,他说:“傻瓜,永远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我是妖。”南月怔住半响,垂下眼睛,脑子混沌,急剧地想着,却还是言不达意,“我是说,妖以前的确伤害过人,但……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儿了,夭九不坏,我和他,还有其他妖!都没有想过要伤害钰娘,他们只是想回白茅原……”

“夭九说……说那儿才是妖的归宿。”这句话说出来时,南月陡然气馁,一时低头默在那儿,时璟却明晰了南月在担心什么。

他把南月带在身边,教他识字念诗,教他明晰事理,教他与人相处,可南月是只小妖,初入人间,他遇到同族怎么会不心生欢喜?

他的心里装不下仇恨,可偏偏,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在告诉他人妖殊途,都在言人妖恩怨分外难消。

为什么放不下仇恨?夭九的控诉泣血难鸣,嵬北坡的怨灵骸骨累累,血债血偿的天理循环往复,究竟何时是尽头?

南月不知道,他只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不管是人还是妖,最浓烈的感情竟是恨!

而这样的恨,也会隔在他和时璟之间吗?

会有一天,南月也不得不离开,去白茅原、去妖该去的地方吗?

南月抬眸望向时璟,有两分闪躲之意。被褥里,时璟握住他没有受伤的手,紧紧包裹,温热透过肌肤,让南月不安的心落了下来。

时璟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想到钰娘的话,追忆起往事,他慢慢道:“还记得我教你的四心说吗?”

“记得。”南月回道,“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

时璟带上了笑意,目光变得很柔和,他说:“幼时,这是我母妃教给我的第一句圣人之言,你觉着,这四心里哪个最难?”

南月不假思索:“是非之心。”比如人妖的是非,纠缠千百年也难分对错。

“我那时最难,难有一颗辞让之心。”时璟目光变得深远,平声道,“后来,我母妃罹患病痛离开,我父王在我十六岁时遁入了空门,我追去大觉音寺,主持说他红尘未断不能剃度,我父王便解下母妃寄魂的玉玦给了我。”

南月滞了几息,轻挣开时璟的手,从衣襟里牵出玉玦握在掌心,这玉他白天挂着,晚上戴着,清楚地知道,人死魂归地府,这只是块普通的玉。

“白玉寄魂只是给我父王留个念想。”时璟像是知道南月的担忧,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要是没看破也不会出家了。”

亲情的羁绊南月其实并不大懂,但听见时璟讲这些,他心疼起时璟,转而反握住了时璟的手。时璟笑了笑,接着道:“你知道,我父王给我这块玉玦时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我难有一颗恻隐之心。”时璟目光平静,“连同我后来的老师,也看穿我缺一颗恻隐之心。”

南月呆住了,这话便是说时璟自己也承认了他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好半响,南月没有说话,慢慢蹭过枕头,靠近时璟,在明灭熠闪的朦胧烛光中,紧紧望着时璟的眼睛,声音轻得像在说什么呓语,却字字刻入时璟的心,他说:“可你是时璟,是最好的人,亦是最特别的人。”

一呼一吸近到交缠难分,时璟再也忍不住与南月额头相抵。闭上眼,时璟手抚上南月耳颈,下颌微落,轻吻了南月的鼻尖。睁开眼,宛如叹息,他低声道:“好月儿,你从不缺一颗恻隐之心,偏偏是恻隐之心太重。”

“恻隐太过,是非难断。”时璟微退,深望着他,“你还小,往后还会遇到很多抉择,有些是你不得不做的,有些是你不必理会的,你要记住,有恻隐之心固然重要,但太过便是荆棘围困,反伤了自己。这一次的是非你难断,那便先由我来断,我自给你一个交待,也给天下其他妖一个交待。”

时璟之乖戾就在于从来心如冷石,断是非如断发丝,怀瑜怀瑜,夏彦知想让他收敛乖戾,内怀一颗恻隐之心,修君子之德行,从顽石变成玉。

可这块石头,他怎么琢也难成玉。

南月怔住许久,嗫嚅问道:“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问,时璟答得清楚:“因为,你才是我的牵挂。”

钰娘无凭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父王将牵挂高供佛堂,村长的牵挂固守京城,而他的牵挂一直在他身边。所谓自在,从来不是无牵无挂,而是担着牵挂还在走、走得实。

翌日傍晚,时璟携南月去看钰娘的孩子,钰娘早已吩咐过,姆妈早几刻便喂过奶,一直抱在怀里轻荡哄睡着了。一屋子的人,不仅是钰娘,还有严伯承两兄弟也在,皆着常服,有站有坐,只似寻常人家聚饮闲聊。

南月小心翼翼从姆妈怀里接过孩子,不知是不是认奶,南月方抱实他,这孩子便悠悠转醒,睁开一双黑亮的招子定定望着他。

南月心一慌,正要抬头,一旁姆妈爽朗笑道:“奇了,这孩子平日不管是谁抱他,醒来必是要啼哭的,连喂奶也哄不住,今儿个见了公子竟不哭,奇也。”

“你不知,刚出生的孩子最具灵性,一眼便知人的清浊,因不会言语,只能通过啼哭来告诉周围的人,哭得越大声,他看见的人便愈加浊臭。”不似严伯承经世济民儒雅在外,严仲景偏爱在一些邪门歪道钻研,与小公主算半个青梅竹马,两人虽彼此无情,严仲景也待她相敬如宾,未娶过一个小妾。只是赵幼衿本就体弱,又多思抑郁,才阖然长逝。

平时他说这种话定是要遭严伯承斥责的,因今日其乐融融,话接得也还算讨喜,严伯承也就默着。严仲景未得他哥眼色看,又见众人皆侧目听他讲,一时意得起来,屁股离了椅子,便往南月和时璟这边来。

岂知,南月怀里的孩子转着眼珠,甫一碰上严仲景,蓦地闭眼放声大哭。屋里人一愣,齐笑起来,姆妈的笑声最爽朗,连坐在上首的钰娘也笑了出来。小人哭声大人笑声混在一起,严仲景好没趣地折回去,老实坐下兀自拎起茶壶倒茶喝。

倒是南月只分了片刻心,盯着怀里的人,学着姆妈轻轻荡着,襁褓里的人不一会儿睁开眼,看着南月竟真如严仲景所说,又止了哭声,小手舞动起来,咯咯笑了。

屋内倏然一静,连南月自己也愣了,姆妈不由低声自语:“堪堪几天的孩子都能笑了,真奇。”

钰娘最是触动,望向南月,道:“这是你和他之间的缘分,他也还未取名,你若不嫌弃,便替他取一字吧。”

南月窒了窒,下意识偏头看了看时璟。时璟捏了捏他的手,说:“你们既救了他,你就替他们一起取一字,不用想那么多,按你心意来便可。”

不知情的只默着,南月得了肯定,低头看着襁褓里的人,瞧见他不停挥动的小手,若有所感般伸了自己一指出去,怀里的小人儿慢慢合拢双手,并住了南月半截指节。

南月心里立刻涌上一股炽热的、难言的触动。如此纯灵又鲜活的生命,诞在最阴暗、冤恨浸透的地方,南月想到了夭九,想到了族老,想到了一张张放下芥蒂围成墙驻守的狐妖面孔,他说:“他生时正值天际翻白,晓光已明,最是天地挣脱混沌之时,不如……就择一个‘明’字。”南月福至心灵,想起时璟为他解名,讲“南月”二字的事,他看向时璟,继而一笑,续道:“又闻,日月最皎皎,不染世间浊,‘明’字便祝他如日如月,不染恨不受浊。”说完便扫视众人。

时璟看向南月的目光如此欣爱,目光不曾移开半分,‘明’字是祝也是盼,盼这个在污秽之地出生的孩子,挣脱混沌千年的仇恨,对人对妖都一视同仁。

“‘明’字甚好。”钰娘未语之时,时璟先开口了,咂摸着这个‘明’字,不徐不疾地又定了一重意,道:“不仅有你的美意,也是明透事理,达情晓德,是愿他以后做个知恩的君子。”他看向钰娘,钰娘自然知道时璟意在告诉她,这个孩子是几十只妖一同救下的,这份恩连在名字里,是要他一辈子都不能忘。

转回头,时璟看着这个孩子,道:“如此,便叫他,赵璋明!”

一语激起滔天浪,屋内久坐的严伯承倏地站了起来,连不进官场的严仲景也瞪大了眼,缓缓坐直了身。

钰娘缓缓闭眼,一块大石落下。

南月也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在几人之间扫过,拉了拉时璟的衣袖,惶惑道:“怎么了?是‘明’字不好吗?”

这次,是钰娘开口了,掷地有声,道:“‘明’字好。”她从小塌上离身,向南月福身一拜,郑重道:“南月,我儿太小,便由我代为行礼,敬谢你赐此美字,字中之意日后定然悉数教给他,不负你一番厚寄。”

此番做派把南月高高抬起,南月颇觉惶然,按住不表,便没空注意其他人的异常。

而屋内人都明白,赵璋明这看似简单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瞻榆祁先猷,靖珝煜璟璋”,按生辰先后,排的是赵氏子孙正统嫡系的首字!时璟定了名,即是告诉所有人,这孩子是仁宗嫡孙,帝脉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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