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白滚滚一只,抬头望去不刺眼,晒久了却也叫地上的雪融化,赶上东市这样嘈杂拥堵的闹市,路面几下就被踩得肮脏不堪。南月穿梭其中,雪水已打湿他的鞋面,他却不敢放缓脚步,余光一直留意着身后紧跟不舍的人。
他被盯上了。
坊间的流言自然是他来传的,如今越传越真,缉妖司坐不住,派来暗查的人手渐多,南月已经露了马脚。
此时,是万不能回家牵连时璟的。南月脑子灵光,索性引这群人把之前去找过麻烦的大人们家门口再挨个走一遍,把水越搅越浑,最好让他们窝里横。
于是,越走越远,南月轻车熟路,还怕他们跟不上,稍缓些脚步。
这一牵狗遛弯就是一上午,别说是后面的人,南月自己也乏力了,一溜烟又跑进条巷子。
身后几个平头百姓打扮的人紧跟着出现,往巷口啐了口痰,骂道:“娘的,属耗子的,又钻!”提气也跟着跑了进去。
人影刚不见的片刻,南月一口气从墙上跳下来,掸了掸袖口的雪,啐道:“呸,属罐子的,破罐破摔!”然后跑去了进贤街。
进贤街好干净一条街,雪扫得十分规整,来往皆是些达官贵人、书香子弟。
南月是闻着味来的。
他鞋底还沾着薄薄一层黄泥,见眼前这楼甚是清雅高古,南月难得觉得窘迫,瞧了瞧四周,找去了墙下堆着的雪蹭了蹭鞋,才进了这家酒楼。
打门口,撑帘的门人见了他,先是皱了皱眉,以为是哪家的门童,却眼尖地瞧见南月腰间挂着的玉,暗道一声好玉,便亲自引南月进去。
“官人一人?楼上有雅间,手谈品茗皆可,小楼附庸风雅,可赠孟大学士《文人赋》亲笔草书一卷。”门人殷勤道。
南月点头又摇摇头,说:“嗯,一个人,不要雅间。”他闭眼嗅了嗅,睁开两眼发亮,说:“就是这个!要这味道的菜一道,炖得软烂的骨汤一道,再添两碗白米和一碗肉羹。”
门人将要发笑,却见南月说完,低头从腰封里拈出一片金叶子来,展开掌心托在他眼前,诚恳地问:“这个够吗?”
门人扑哧一笑,却是不同前面的笑,接过眼前的金叶子,道:“小官人里面坐,这叶足矣,好菜就上来。”
南月紧跟着一笑,跟在其他来客身后往里走,想寻个好位置。
越往里走,南月才知道这楼不仅外面看着赏心悦目,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南月新奇地看着周遭,数九寒天的日子,这楼里暖意如春不说,竟还可见绿植。
隐隐约约,南月听见了水流涌动的汩汩声,眼前陡然开阔,是一圆台,许多人倚在栏杆前,从钵里捻一把鱼食轻撒下去。
南月上前去,原这楼竟然往地下凿通了一汪活泉,便在楼里修了方鱼池,池中锦鲤数千条,游曳摆尾,那汩汩声便是这泉水翻滚涌冒发出的。
南月暗道此楼别出心裁,昂首望去,更有两幅通天画卷自五楼贯顶垂下,宛如瀑布流泻而下,注入这泉池中,与锦鲤交相辉映。
“天衡……人极赋。”南月仰面望着面前这巨幅字,墨迹遒劲,笔走龙蛇,他依稀辨得几句,不自觉轻轻念道,“天垂乾象,执枢而驭**;地载坤德,因势而成万物……”
他看众人无不指着这字相赞有加,想必是写得极好,只是很多他都不大认得,也不知道其中到底写了什么意思,相看了许久便兴趣索然,抬起脚步,沿着栏杆,转去另一边,欲看看另一副画卷。
岂知,那画映入眼帘,却叫他瞪大了眼睛怔愣在原地。
“村……长?”南月轻喃道,“老头……”
那画中二人,他既认得,又不认得。
村长年轻时当真温煦如日、端方俊朗,老头亦数俊美无俦、贵胄风流。
画外人如是说:“画中记乃景佑甲戌科状元刘叔平皇榜高中,打马游街,与楼兰王子拓跋昱初见,误取抛花,惊鸿一面之佳事。此楼系二人缘起之地,又赖二人兴旺不息,故做此画,记此良缘。”
画中,刘叔平眉目疏朗,勒马回首,手拾肩头一株紫荆,与楼阁倚窗而坐、眉目生笑的拓跋昱隔街相望。
南月怔怔地望着那画,仿佛真的看见了他们缘起之时的惊鸿一瞥——
“驾!”
进贤街正对集英宝殿,人人手捧繁花夹道相迎,一众才子文人中,刘叔平领头打马前来,肆意潇洒,繁花密雨般掷向他们,却有一株紫荆从高处来,越过众人,直直别在了刘叔平肩颈。
“吁。”刘叔平一扯缰绳,勒马回首,拾过肩上花,遥往过去,怔然相对。
“我本欲掷探花郎,状元郎误取了。”拓跋昱支倚下颌,目光深邃,笑靥如花地看着他……
最后南月满怀心事地离开了那家酒楼。
而两日前,他才知道,老头在京城当质子,是他自请的。
十一月十六日夜,大雪纷飞,一骑奔马自北城门疾驰而来,身后的披风扑打翻飞,马蹄踏碎冻土,倏忽便驰近城门,不待守将厉喝,马上人高举一令牌,高喝着:“八百里加急,直递集英殿!!”
守将纷纷举高火把,看清他身后斜挎的黄漆鱼筒,脸色大变:“放行放行!”
城门抵开,铺兵一刻不缓,直冲入大街,一路无人敢阻,直至正午门外,铺兵翻身下马,扑通滑跪在守门人面前,托举着鱼筒,气喘如牛道:“北边军情,八百里加急,裕王南下中途叛变,率军攻破番临关,欲图王京!潼关守备来报,请京中派兵火速驰援!!”
此刻宫内灯火通明,正是皇帝六十大寿之际,内侍听了,当即脸色大变,接过鱼筒慌忙朝集英大殿跑去。
“大胆,谁人敢在集英大殿前疾跑!”突然,一道声音喝住了他,内侍定睛一看,直跪下去,快道:“禀司长,潼关守备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需直报圣上。”
静玄却怒目而视,斥道:“皇上突破浩劫,大寿在即,谁敢扰乱圣心?再大的事也得等到子时,退下!”
内侍大惊,忙道:“司长,这是八百里加急,十万火急!按律——”
“放肆!”静玄喝断道,“本司说得还不清楚吗?!你区区内侍,敢在殿前疾跑,是为大不敬,按律当斩,来人!给我拖下去!”
“司、司长饶命……司长饶命啊!”身后立刻有人上前,夺过他手中的鱼筒,将人拖了下去。
道空拿着那枚鱼筒,朝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身旁人低眉颔首,朝正午门走去。
来报的铺兵犹跪在门口,等待通传,雪落了满身,被他身上冒着的热气融化,他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抬首却见来者是个穿着道袍的人,面极润美,男生女相。
只见来人一挥拂尘,温笑着:“将军辛苦,军情已直报皇上,天寒地冻,贫道特来领将军前往门房稍作安歇。”
铺兵被这声“将军”喊得心中一热,却仍坚持抱拳道:“不敢劳烦道长,军情火急,刻不容缓,在下还是在这里等这,以免耽误。”
“欸,将军何必忧心。”温热的手倏地搭上了他的手,道士俯身凑近,两眼弯弯。铺兵大惊失色,猛地抬头,正欲挣脱,却对上道士睁开的眼。霎的,仿佛蛇信钻入他瞳孔,铺兵双眼失焦两息,恢复清明后便顺从地就着他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道士弯唇一笑:“且随贫道来。”
铺兵无不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正午门。
一柱香后,御花园池上传来嗵的一声,男生女相的道士手抱拂尘,站在坚冰上,目色冰冷地看着尸体沉下去,几息池面便归于沉寂。
霜白的冰面上,冰窟中慢慢爬出来数十条泛着黑红的蛇,一条条像刚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聚拢着钻入道士袍底,与道士融为一体。
道士转身,一如初见般温笑着,抬步离开冰池。
而宫门口,直对进贤街,宫人报唱的尖利声音如裂帛撕破笼罩皇宫的烛黄色——
“百官入宫,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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