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弑君

宫门外,百官立于雪中,听见报唱,百官宛如石像裂开动了动,抬步进入宫门,肩上、袖上的雪簌簌地落在脚下,踏出的脚印次第相接,连成一条长龙直贯皇宫。

及至正午门,又是一声报唱:“百官入殿,宣!”

群臣一步未停,进入集英大殿,雪水将正红、正紫、正绿的官袍浸湿,变得暗深,在宫灯的照映下显得气势相逼。

而众官稍抬首,但凭余光感觉,大殿高台,龙椅之上,整整一百零八日未上过朝的正德皇帝一身玄黑九龙衮冕,头戴十二旒冕,巍坐着,狭长的眼隔着玉珠低看下来。

满殿将相王侯文武名臣,连同站在一旁的静玄纷纷跪地,齐声道:“臣等恭贺皇上破劫再升,大寿无疆。吾皇与天同齐,并地而生!”

天子皇威,莫过于此。

“众卿平身,赐席。”

“臣等谢皇上恩典。”

正德放眼望着满席群臣,眼中是自恃之意,却发现殿中空有一席,他稍一扫视出去,眉头一竖,严声问道:“时璟何在?”

众臣左右相顾,无人回答,只知自宫门外便发觉时璟未同来。

而与此同时,东二街家宅温暖如初。屋内时璟和南月对坐窗下下棋,屋外大雪飘飞,老沈从灶房端着呈盘进来,将两只瓷杯和一小罐放置在棋盘一边退了出去。

南月指腹摩挲着一枚棋子,凝神望着眼前的棋局,他原不懂棋盘中的奥义,不过常观时璟与村长对弈,自得了些皮毛。

时璟只耐心等着,取过小罐,用匙子舀了两匙玉膏在瓷杯中,倒了热水进去,顷刻便融化,与清水无异。他放了一杯在南月那边,南月下了手中黑棋,捻起瓷杯在在鼻下嗅了嗅,疑问:“这是什么?”

时璟耐人寻味道:“试试。”

南月抿了抿,霎的,一种前所未有的醇香溢满唇齿,南月随之一饮而尽,些许辛辣才后知后觉的萦绕在喉间,配上醇香却是恰到好处。

这味甚是妙不可言,南月还欲再来一杯,时璟却按住他的手,道:“一杯就够了。”

南月意犹未尽地退开,再低头看面前的棋盘时,眼中黑白就变了。纵横十九道变得无穷无尽,黑白分明变得幽深莫测。

南月轻甩一甩头,抬头望时璟,又觉脑子是清晰的,以为方才不过错觉,伸手去拈棋子,却是直直往白棋篓子去。

时璟默默看着,看着南月将那枚白棋放在黑棋上方,“嗒”一声,黑子一一气绝,时璟伸手接住倒下的南月,起身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他伸进南月胸襟,拿出一张符纸来,又在自己的腰封内取出一张一样的,将这一对换身符烧尽,时璟毫不犹豫地阔步离开。

门外,老沈已等候多时,将马鞭递给他,道:“马已备好了。”

时璟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留下一句:“别让他离开宅子。”然后冒雪纵马赶往皇宫。

集英殿前,时璟只身前来,密密的火光将细雪照得点点可见,时璟正红官袍在雪中尤为亮眼,殿前侍官见了,忙提裙迎出去,道:“时大人,您可算来了,御前已念了好久。”

跟上大阶,侍官欲扫去他身上的雪,时璟却毫无停步,侍官弯腰一愣间,才发现,时璟大红宽袖的手中竟捧着一摞折子。

“礼部左侍郎、翰林院主事,时璟到!”随着这声报唱,大殿内沉沉的气压一滞。

时璟迈入大殿,天下人不敢直视的九五之尊,他平静视之。众人的视线聚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惹得端坐在龙椅之上的正德帝眉间一皱,压着脾气,问道:“爱卿何故现在才来?”

“回皇上,陛下闭关的这段日子,有好些要紧的折子堆积,臣特前往值房取来,故来迟了。”沉沉的威压下,时璟面不改色。

正德帝终于忍不住显露出不虞之色,却还是有意给时璟一个台阶下,道:“爱卿果然勤政有加,此宴系你所操办,今日不妨放下政务,纵享片刻逸乐。”

时璟稍一弯腰,道:“臣以为,奏中之事关系重大,必于御前面呈陛下观之。”

“时璟!”正德帝沉声道。

时璟掀袍跪地,托起奏折:“臣请陛下观之!”

好一阵惊心动魄的沉默对峙,偌大的集英殿仿佛逼仄到难以呼吸,时璟却岿然不动。

“呈上来。”

正德帝几乎是从齿间一字一顿迸出来的,身旁的静玄一震,快步下来接过时璟手中的折子。

正德帝接过,面沉似水地掀开来看,陡然一滞,如遭雷轰。瞪大的眼珠将要爆出似的骇人,却还控制不住般逐字逐句地把那折页从头看到尾。

啪!

手中的折子被猛地掷到殿中央,正德帝怒发冲冠地站起来,然后疯魔似地把一道道折子挨个翻看遍。

詈骂!

统统都是詈骂!!

在他突破大劫、在他六十大寿之际!!!这些折子无一不是痛骂君父的!

“谁……谁,谁!”正德帝强稳住身形,将那摞折子举过头顶,狠狠砸在地上,放声怒号道,“反了天了!是谁!都是谁上的折子!?”

众臣早已惊骇得说不出话,放在正德帝眼中却是沆瀣一气!欺君罔上!

“不说?斩了……哈哈哈——都给朕斩了!”他踉跄两步,一一指着席中之人,“你们、你们……都意图谋反!!”

谋反一词不啻晴天霹雳!

霎那间,百官劲风刮野草似的跪满集英殿,山呼海啸道:“求陛下息怒,臣等绝无二心!”

偌大集英殿只听得见正德帝沉沉的气喘声。

然而,正是殿内生死悬与一线之刻,集英殿外却突然莽冲进来一甲兵,打破了殿内的气氛。

“报!裕王南下叛变,率军谋反,潼关已破,五万精兵距京二百里!”甲兵跪地,满脸是血。

“什……么?”正德帝疑心自己听错了,裕王在蓟州好好的,何来南下谋反一说?

可……

“报!裕王率兵强渡查儿河,布鹤城已破,七万大军距京一百四十里!”

“报!韩城、韩城已破,裕王八万大军直薄京畿,距京……距京不足百里!!”

何为遭了天谴,说的便是此时。

“陛下!?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三道急报如同催命符夺了百官的魂魄,大殿内霎时人心惶惶,乱成一过粥,正德帝看着眼前哄乱的景象再也支撑不住,浑身抽动几下,便如枯草直挺挺地从台上摔了下去。

百官惶恐至极一拥上前,却始终有一双眼睛沉着冷静,时璟箭步上前,赶到正德帝身旁,对愣在一旁的静玄说道:“司长,搭把手。”

静玄已经蒙了,裕王的兵马何至于来得如此之快?一个时辰前分明才破番临关。可这声呼唤却将他拉回眼下,他旋即清醒,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正德帝不能死!

退位诏书还没有写!

死了,一切都功亏一篑!!

静玄忙跪下身去扶浑身僵硬的正德,也无瑕顾及刚才将他叫醒的,此时唯一和他同在正德帝身旁的人是谁。

而冷眼望皇帝瞪目抽搐,静玄手忙脚乱的时璟心里却也有一个念头异常明晰——正德帝不能就这么死了。

至少不能是活活气死。

静玄扶起正德帝,兀自伸手去掐他的人中,拇指的力道大到正德帝老褶的鼻下沿他的指甲洇出红色的血线,他才看见正德帝早已全是眼白的眼珠慢慢翻出点黑色瞳孔。

“陛下坚持住!陛下离得到成仙只差一步之遥,切莫因一念之失,功亏一篑啊!!”静玄无不感同身受地激切喊道。

正德仿佛因他这句话身体一激,眼珠竭力往回翻,竟真有了起死回生的兆头。

静玄大喜!扶着他的背犹自说着诸如此类的话吊着他的命。

突然,有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静玄感觉似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可他全身心牵挂在皇帝身上,余光看见有人与他同来扶正德帝,只以为是太医到了,欲让他撒手。

直到“噗”一声,刀锋没入血肉。

正德帝才聚起眼神的混浊珠子激荡地晃动起来。

紧接着,又是“嗤”一声,刀锋深入搅动。

正德帝混浊的目色如风逐的沙尘不甘却不可抵抗地消失殆尽。

静玄浑身僵硬,目睹着正德帝死死咬紧牙,大睁着眼,血水从鼻孔喷涌而出的整个过程。

他极缓地扭动头颅,看到了身侧的人、看到了时璟的脸、看到了放在匕首上时璟和他的手!

时璟堪称戏谑地朝他一笑,然后退开身。

静玄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百官急行的踏地声像闷雷袭来。

萧世易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可思议地望了望静玄,又看了看时璟。

六眼相望间,萧世易终于石破天惊地喊出那句天崩地坼的话——

“静……静玄。”

“你竟敢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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