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南月来辞了辞拓跋昱。
仍是在翰林院那隅小屋,萧索僻静,南月与拓跋昱对弈,彼此心照不宣。
村长恪责务实,却是个禁不住缠磨撒软的,每每欲教他些正经学问、六艺巧技,总被南月一一撒泼挡下。
唯有棋艺一道,因曾在醉花楼和棋二学过一二,南月自有些心得,和村长对弈有过几次险胜,加之私下有过钻研,遂对村长的棋风熟稔在心。
一局终了,南月险胜一子,他抬首看向拓跋昱,拓跋昱开怀一笑,撑起身一面朝屋外走去,一面背身对他摆手,说:“走罢,走罢,总得让你赢一局。”
屋外雪皑皑,南月忽然叫住他——“拓跋昱。”
“……你是否,念着一个人?”南月轻声问道。他想,这一子应该是拓跋昱让给村长的。
拓跋昱僵立住,仍背着手,只在院中来回踱步。
南月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酒楼里的巨画怅然若失。昔日意气风流,如今迟暮守静。缘起却不了了之,徒使人唏嘘。
拓跋昱轻轻抬手接住飘下的一粒雪珠,他自言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他肯抛下功名,如何不敢向我走一步,汉人终究都为仁义所缚,克己复礼却最是薄情寡义。”
“他……可有娶妻生子?”拓跋昱问道。
南月默了默,说:“不曾。”
拓跋昱转身望向南月,放声道:“回去你告诉他,中原的雪确实好看,我看完早已不念了。”
南月想了想,所谓“念”之深意如鲠在喉,他感伤于拓跋昱孤单影只,私心却偏袒村长有苦难言,遂道:“有诗云‘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他定然也在雪中念着你。”
拓跋昱豁然一愣。他在楼兰没见过雪,刘叔平先邀他赏雪,偏偏自己是失约之人。当年那次邀请是否也有此意,刘叔平未言明,留他一厢情愿地守到了现在。
拓跋昱含笑摇头,踱回屋中,找寻不到铜镜,便俯身在铜盆对照拨弄,割了尾白发下来,用绳系了,递与南月,说:“罢了,你把这个带回去告诉他,我仍愿与他共结白发。”
南月怔怔然未解其意,只收下东西点头道好。
岁暮天寒,京郊驰道两旁的柳树枝条凝冻成冰,飞鸟尽绝,一片萧瑟。萧世易被人搀扶着,站在路旁执拗地望着从城内驶出来的马车。
驰道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印,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的痕迹,萧世易却不顾下人阻挠,撇开搀扶,独自上前拦住马车。
“吁。”
随着马夫拖长的声调,马儿猛一扬蹄,急停了下来。
“时大人,臣有话要说。”萧世易拱手振声道,“新帝身上血脉之争,朝堂民间都纷议不绝,幼帝登基不易,臣恳请时大人继续留在朝中,安定局势。”
“这里没有大人,你我也并无君臣关系。”马车里传来时璟疏淡的声音。
言落,马夫猛一抽马鞭,马儿嘶鸣着甩头喷鼻,吓退开萧世易,赶着马车从他身旁驰离。
萧世易不死心,不顾伤势追在后面,嘶喊着:“时大人,你既救了我一命,如何不告诉我以后何去何从?”
马车离他越来越远,就在萧世易即将绝望之时,那马车渐渐停了,萧世易一怔,但见车帘掀开一角,时璟的声音不高不低——“堵悠悠众口,拥帝登基。”
萧世易愣了愣,追问:“堵百口易,堵万口难,凭我、凭督察院如何能堵悠悠众口?”
“自有人助。”
说完这四个字,马车扬长而去。
萧世易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去的马车,领悟着话中的深意。
也就是在时璟与南月南下的同时,清水村宁静如初,刘叔平坐了一夜,鸡鸣时分,提笔写下了注定再次名震朝堂的“天人三策”,力压正统血脉之非议,以应新帝登基。
次月末,严伯承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先仁宗嫡女之嫡子赵璋明登基,是为宣文帝,改年号为建元。
消息传来时,刘叔平正在院子里扫雪,忽闻院外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只听何牧四兴高采烈吆喝着:“村长,璟哥他们回来了!”
刘叔平一怔,手里的扫把松倒在地上。
彼时天寒地冻,正是年尾,时璟说的带南月回来过个好年到底是赶上了。
隔日年三十,天大寒,槅门吱一声推开,里面挂着的厚帘方撑开半边,南月箭也似的飞出来,噔噔几步跑进一尺来深的雪地里。
那隆起的雪山包前,南月心心念念已久,蹲下去仔细把雪拨开,铜盆里水冻成好一面冰清玉洁的白玉盘,一根棉线穿在里面打了结儿搭在盆边,南月扯动棉线,沿着盆边轻轻刨松冰盘。后头时璟拉了门上来,替他披上狐白大氅,南月半扭身仰颈让时璟替他系好大氅。
南月轻“啊”了一声,抬身转过来,狐白的氅边衬得他粉雕玉啄,他对着时璟粲然一笑,从氅里提出那面一指厚的冰盘,圆满无瑕,好似一轮圆月。
二人提着冰盘往村长家去,经过左邻右户,篱笆墙根下、门槛外蹲满了丫头小子们埋头刨冰,瞥见南月的冰盘,哄围上来让南月替他们也刨一块整圆的。
南月恐自己的冰盘被他们手里的小棒敲碎了,只满口承诺日后替他们刨,高提着冰盘就走,恰逢许大娘家的在院里捣弄着放早一挂的鞭炮,南月忙忙地瞪大眼,一口气说了时璟昨日教他的吉祥话,与许大娘家的人寒暄几句后,和时璟赶着脚来村长家。
一踏进门,何牧四已摆好炮仗,南月忙喊他等一等,两步上来把冰盘系在屋檐下,只见门两边、窗上都贴好了新的对联子。
屋里出来的刘叔平一见情形,登时折回去把炭盆拨旺了。
再出来,南月已郑重其事地站在门外,假意清了清嗓,向他规正地作揖道:“恭贺新禧,村长千秋吉祥,安康如意,气象万千。”
刘叔平顿时笑得满面春风,抬着他的手迭声笑道:“好好好,同喜同贺。”然后从袖里掏了早已备好的压岁钱塞在他手里。
南月喜得眉眼弯弯,掉头不由分说也朝何牧四作揖道:“瑞雪兆丰年,牧四哥也愈更丰神俊朗,愿有所成。”
素来两人便十分不对付,何牧四因有妒心,心底不喜南月,只是碍于众人不语,这时见他对自己说吉祥话,免不得一愣。他脸上虽未有什么大喜之色,却还是把预备好的压岁钱抽出来,放他手里,别开脸别扭道:“嗯,同喜同贺。”
南月满心扑在压岁钱上,也并不在意。
未了,刘叔平却还不动,一时四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倒是刘叔平自己撑不住了,也握拳假意咳了咳,从袖里又掏出两封压岁钱来,说:“我这里还有两个红包。”
时璟和何牧四反应过来,顿时一笑,又各自给刘叔平说了吉祥话,各得了一封压岁钱,这才圆满。
南月一拍掌,激切道:“这样就该放鞭炮了!”说着,一跨步站至悬着的冰盘前,三人等着他,南月大声道:“辞旧迎新呐。”随即,乍然敲碎冰盘,清脆的冰碎声如玉磬一般穿过院门。
何牧四方下阶去,吹燃火折子,引燃院里鞭炮,折身跑上阶来。
院里院外噼里啪啦的炸响声中,四人站在门口望着碎屑翻飞,脸上无不带笑,南月早已一头跳到刘叔平怀里,嘴里央着:“村长,快替我捂捂耳朵。”
刘叔平笑得合不拢嘴,一面给他捂着耳朵,一面推他进屋,说:“冻成这样了,快进屋暖着。”扭头又瞥一眼时璟,说:“你怎么也不管着些。”
时璟伸手给他们打了帘,只顾含笑摇头,无奈道:“他现在哪里还服管。”后头何牧四只管皱眉,风凉道:“莫再惯他了,日后还了得。”
各自说着,一齐进了屋,刘叔平下了饺子,沸水入锅,不一会儿满屋飘香。
吃完早饭,村里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吆着去放爆竹,南月停不住脚,塞了炮仗也跟着去了。何牧四忙过那一头,烫了壶酒过来,给时璟满上,举杯道:“璟哥,我敬你一杯。”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时璟默契一笑,也一饮而尽。
转眼到了晚上,吃过年夜饭,外头雪天路滑,时璟二人便宿在村长家。
盥洗一番,南月傻痴痴窝在灯下数着自己的压岁钱,时璟这才拉他过来,抚着他的发顶,低问道:“给他们都说了吉祥话,还没说与我听呢。”
南月跪在氍毹上,慢慢地眨着眼睛,歪了歪头,迷离道:“你没……教我呢。”言罢,又扭身伏回小案,拨弄铜钱。
时璟从背后拢着他,手在后腰间环了半圈,慢慢探了上去,他扳过南月的肩膀,颈后的手插入发间摩挲,抬高他的下巴吻他,含糊闷沉道:“现在教你。”
南月迷离的眼立刻蒙上一层湿热的阴翳,渐渐软了身,蓦地矮下去,跪坐在时璟身下,半困半喘间,他湿漉漉含混着喊了声“大人”,似是连自己都没察觉。
吻得深了,南月便掌不住,松软的发根渐渐染出白色,时璟不得不点到为止,望着南月脸面一团桃红,迷湿地撑着眼皮,便轻抚了抚他半白的发,将人抱去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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