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何牧四

“哪来的小乞丐,大节下的,边上去,仔细蹲脏了我的地。”天寒得紧,家家户户屋里烧足了炭闭紧门窗,连锦官城内的铺子大多都歇了张,那肥肚男人哈着气出来,将水一泼,赶着人儿道。

隅角处,黑黢黢窝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水珠溅到他脸上,他缓缓抬起头来,冷不丁露出一双阴鸷凶戾的眼睛,阴侧侧地盯着那男人。

只这一眼,肥肚男人被钉死一般,一股寒意直灌脚底。

七岁的何牧四眼神狠得像头野狗,大年三十穿着身单薄破旧的袄子,长满冻疮的指节还沾着血,他攥紧手,稍一抬身,就把男人吓得连连后退,铜盆嘭嗵一声摔在地上。

何牧四泄出声笑,那男人捡起盆啐了一口,留下句:“狗崽子!真他娘的晦气。”然后慌慌忙忙转身进了屋,把门关上了。

里头暖黄的烛光随着门扇阖上,留下一丝丝缝隙横在何牧四脸上,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离开。

两个时辰前,他把清水村里一个比他还大三岁的徐二华打了,打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地扔在树底下,然后冷眼离开。

而前天,他还在徐二华家里吃饭,徐二华她娘还将一件徐二华穿不了的衣服给了他。

可何牧四心中没有丝毫愧怕悔悟。

他自认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从始至终,清水村的人只拿他当乞丐罢了,他甚至恨这些人,也恨这世间的一切。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只有他被丢在死人堆里,凭着一口气爬出来,仿佛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靠吃百家饭过活,没有归所。

他打人不为什么,就因为那徐二华不知死活地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何牧四立时扑过去掀翻徐二华,狠厉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脸上,直至拳头血肉模糊,听见徐二太华连求饶都喊不出来。

野狗咬起人来比狼更狠。

何牧四丢了人,心中畅快极了。

这种日子他受够了,在这样的大年之夜,阖家团圆,又有谁会想到他?而他又要接受谁的施舍?

所以他宁肯跑出来自生自灭。

空荡的大街,他冷得发麻,又饿得打颤,他想只要有吃的,即便是人肉,他也毫不犹豫地生撕嚼碎下去。

可真看到两道熟悉的人影时,何牧四想也不想,猛地退避到墙后。

他悄悄探头出去,看见了站在包子铺前一大一小的父子。

那是前年来清水村隐居的一对父子。

何牧四紧紧盯着那个小孩,见他面无表情地从他父亲手里接过热腾腾的包子,他父亲提着年货,底下摸了摸他的头。

何牧四竭力告诉自己,他不在乎,可他看着眼前情景,心中的嫉妒和愤恨简直就是烈火,焚烧他的心肝脾肺。

那个只比他大两岁叫时璟的孩子,和他一样明明是清水村的外人,却受尽了风光。大人无不喜爱逢迎他,小孩视他如神明,都愿意跪下给他当马骑。

可时璟呢?

时璟偏偏永远眼中无物,好似看透世间一切悲欢。

他凭什么?

一个从未尝过悲的人,也敢看透悲欢?

何牧四真是恨啊。

忽的,像是察觉到这道炽热的目光,铺子外的时璟偏头看了过来,何牧四猛地躲开,然后慌不择路地跑进逼仄的巷子。

阴晦的甬道仿佛无尽深渊,他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地停下后,倏地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正自悔恨之时,巷外传来谈话声,何牧四探头去望,看见一对夫妇从一老妪手里买了一串糖葫芦,向他这边走来。

鬼使神差的,何牧四从地上捡了快锋利的石头攥在手里,迈出巷子,低头蹲在街边。

脚步果然停在了他眼前。

“喔,谁家的孩子大节下的不回家,何故蹲在此处?”女人观他不似乞丐,温言问道。

何牧四抬头望着她不说话,暗自攥紧了袖下藏着的石头,心里盘算着人蹲下来的那一刻,瞬间划破她的颈脉,再趁男人大惊失色毫无防备之时,扑上去砸死他,然后扒取二人钱财奔逃。

他想,有何不可,他认得的死道理——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他吃过的苦尝过的恨也教天下人都领教一番。

“想是走丢了,乡下人家赶早儿来城里补年货的多了,孩子一时走丢也是有的。”一旁的男人搓了搓手,接腔道。女人一愣,弯腰下来,笑问道:“你家在何处?可有亲人?这串糖葫芦给你可好?”

女人的笑脸越来越近,何牧四绷紧全身,蠢蠢欲动,可霎的,一件斗篷忽然从后面披在了他身上,盖住了他正备抡出的手,也盖住他破旧的衣袄。

何牧四只听得人说——

“他是我弟弟。”

手里的嶙峋的石头猛地割破他的血肉,时璟从他身后缓缓走出,说:“他是我弟弟,走岔路口,我正来寻他回去。”

“走吧,父亲还在等着。”一串火红的糖葫芦递在他眼前,何牧四睁大着眼,怔怔地望着,只觉得眼珠刺痛无比。

那预备杀人的石头咚一声落在地上,何牧四心头狂跳不止,却慢慢伸出僵硬的血手木木地握住那串糖葫芦。

一条逼仄黢黑的巷子,他跟在时璟身后,一面走,一面揉着通红的眼睛。

而时璟父亲提着年货站在巷子那头,等他们过来,便带着他们回清水村过年。

这家家团圆,户户喜乐的节下,有人兴高采烈地活,就有人悄无声息地死。何牧四想,他该死的,只是不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他凭恨意苟活,破罐破摔的那时刻,从未想过时璟会拉他一把,将他送去了另一条路。

那条路上,他遇到了毕生不忘的人。

那位仁慈的先生,给了他真的的归所……

京城的大雪飘来锦官城,刘叔平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许多藏在心底的旧事。

那夜,翰林院僻静的小院,拓跋昱醉醺醺,提着壶酒来找他。

“刘叔平,我得了壶好酒,你快拿杯来——嗝——同我畅饮。”拓跋昱高举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进来。刘叔平皱眉,忙放下笔上前搀扶他,劝道:“拓跋兄,你已醉了,不可再饮。”然后便从他手里夺过瓷杯。

“嘶,拿来,好不爽快!”拓跋昱夺不过杯,“你不喝,那就我喝。”他说着便站在门口扬颈大口大口灌着酒。

醇香的酒液沿唇角淌下他的喉结,刘叔平死劝不住,蹭地腾起一股火气,劈手去夺那壶酒,沉道:“拓跋昱,贪饮只会伤身!”

手刚碰到瓶身,拓跋昱手一松,酒壶砰一声掉在地上,刘叔平的手反被擒住,拓跋昱随即朝他倒过来,踉跄间,他们跌坐在地上,滚烫的唇蓦地堵上他的嘴。

骨碌,刘叔平吞下烈酒。

“肃卿,我没醉。”拓跋昱狡黠一笑,趁他怔愣的刹那,猛地又吻了上去。

刘叔平被推倒在地上,拓跋昱的吻又凶又狠,他脑中一片混沌,却在拓跋昱一声声缠绵悱恻的“肃卿”中渐渐情难自禁,慢慢松开了推拒他肩头的手。

这仿佛是无声的默许,让这场吻事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冲昏了刘叔平的头脑。

拓跋昱在他颈间舔吻,直到恍惚听见书册哗啦掉在地上的声音,刘叔平喘息间扭头,透过门槛看见一双匆匆远去的官靴。

他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今夜大概会是他与拓跋昱的最后一会,所以在拓跋昱忘情地吻至另一边时,刘叔平忽地抬手搂抱住拓跋昱,在他耳边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阿昱。”

那夜果然是他们的最后一会。

在流言轰动朝堂之前,是先皇仁宗先召见了他。

“私通外国来使,意图不轨,你认不认?”

“臣不认!”

仁宗颔首,便踱步下来,问:“楼兰王子胆大包天,以邪术媚惑朝中重臣,欲行谋逆之事,其心可诛,爱卿以为如何?”

刘叔平霍然抬首,答:“陛下,从无邪术媚惑之事,是臣心悦于他!甘愿与他结连理之好,享鱼水之欢。”

“荒谬!!你二人皆是男子,何来连理之好?!”仁宗陡然怒斥,望着刘叔平毫不变色的脸来回踱步半响,良久平复后,缓了语气道:“肃卿,文使两臣相交乃是历朝历代的大忌讳,你二人绝无可能!你不要忘了你匡君治天下的初衷,天下久待不世出的贤才,正是你蓄势待发平步青云的时候,那个编修朕已投入诏狱,风起的流言就用楼兰王子那条命来压。这件事就按朕说的来,知道了吗?”

刘叔平紧紧望着他。仁宗炯然自信,这是他亲点的状元,一文可使天下群英顿首。

可刘叔平却摘下官帽,黑翅官帽双手托放在地上的一刻一锤定音,他重重叩首,答:“臣不会忘记毕生所求,可若这顶官帽要薄他性命,臣自请革去官身以平流言!只求陛下一纸文书,放他回楼兰。”

“你不悔!?”

“草民绝无悔!”刘叔平答得掷地有声,“只要心怀苍生,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安万民还是安一民,皆会躬身而为,命竭而止!!”

刘叔平转醒,窗外清光微明,他摸出枕下南月捎带回来的那缕白发,如今已是两发共系。待他再回首昔年打马游街、误取抛花时,早已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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