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李熠先去礼部领上了校书郎袍服和官印,又穿过已有不少小贩支摊的珑丰街前往崇文馆。
崇文馆的读书人们心高气傲,自不会有人教他如何做事,但校书郎的工作也简单枯燥,不过修订典籍查找讹误罢了。
这工作量多人少,一位校书郎每日要修订山一样高的厚典籍,所以。
在李熠过去时,没有一位同僚抬头去看。
当然,这工作俸银不少,只是读书人嘛,清高得很,除了家中实在贫困的,都不做。
慕偕也是好心。
谢群青也是没太了解过。
但。李熠还好,他自知自己对那些经史子集钻研不深,且同僚们大多也在做那一块,便悠哉悠哉绕进书柜里贴着兵书栏目的那处。
哦,不出所料。积尘无数。
李熠满目怜惜,伸手取过一旁置着的帕子,轻轻拭净了古书表面的尘埃。
浮尘万千,终是散了。
阳光顺着窗棂溜进来,在众多古兵书上涂了暖暖的一扇光。
少年将书取下来,摊在离这儿最近的几案上,一字一字细细查看着,狼毫笔吸饱了墨,搁在砚台上,准备着随时取用。
崇文馆的校书郎,的确是份好差事。
他落下笔,一笔一划都是认真的,端正的楷体立在泛黄的纸面,似是兵士般整齐。
这字有筋有骨,笔锋刚劲,很是好看。
楷字是慕偕教他的。
其实,他更擅写行书。
崇文馆点上了灯,昏黄的烛火下,一部部典籍述说着前人的经历、经验与对后世的警醒。
清脆悦耳的铃声传了过来,是“毕铃”。
蓝袍的校书郎们陆续搁下笔,走出崇文馆,沿珑丰街各自归家。
大夏无宵禁,珑丰街直到此时,依旧热闹。
这里是豊都。
若换作北境,巡防的将士们在阳岭关隘附近穿梭,普通人家的百姓都早早睡了,绝见不着这样繁盛的夜景。
何时北境也能拥有这样的夜?
李熠身着蓝色官服,耳畔全是北境呼啸的风,他现在身处繁华的豊都……
他没有想家的念头,只是怕被豊都的繁华迷了眼,醉了心,忘记了与慕偕的血海深仇。
他心底的声音说:“我依旧喜欢他。”
甘愿被他算计,为他所用。
可是不能,绝不能。
仇不能泯,债不能不偿,血不能白流。
御北将军府的上百口人,含冤而死,在地狱哭号,他们冤啊……
降雪了。
六棱的雪花群如同厚重的鹅毛,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一点也不显轻盈。
惨白的雪花下,街上的摊贩收起各自的摊位和一天的收入,都回了家。
李熠去哪里呢?
去东宫吗?他应该怎么对待慕偕?
那,去客栈吗?
他迈开脚步,往边上的一家客栈走去。
掌柜的迎上来:“实在不好意思官爷,客房满了,上中下等都满了。”
李熠才想起来,这两天豊都有人借着国诞之由,举办了场四海宴,排场大得很,各地的文人骚客都来豊都了。
据说是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也亏得大夏没那么打压商人。
“那么请问店里还有酒菜么,我在这儿避会儿风雪再走。”
“有有有,还有些许羊肉和温粥,我叫人给您递过来,”掌柜的说着叫了小二,吩咐片刻后又问李熠,“您的酒还用温一温么?”
李熠抬眸瞧他。
掌柜的颇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官爷,小店的热水就烧了那么多,叫那些文人老爷洗澡用尽了,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用温了,冷的就行。”李熠静默片刻,说。
小二正好将菜端出,掌柜的连忙抽了身去酒窖拿酒,豊都的雪下得更大了。
李熠端详一会儿窗外,半晌才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却忽然从一片静寂里听得一声金属卡簧的弹撞声,好似弩箭上弦,蓄势待发。
他轻轻放了筷。
屏息敛声去听,只闻街上行人走过,地面铺就的白雪被踩出“嘎吱”响动。
客栈紧闭着的大门忽地被推开,一声笑伴了飞舞的雪花飘进来,纯白的雪遇着店里的热意,倏忽间便化作了晶莹的水。
“夜安。”慕偕说道。
李熠眸子不抬,只淡淡道:“殿下亦安。”
“嗯……东宫不安,”慕偕似是玩笑地说道,“东宫的客夜宿他处,我全然不知,阿熠说,如此好么?”
李熠此时没有和慕偕谈笑的心思,更何况对方这也不像是谈笑的样子。
他正想说“与我何干”,恰逢那许久未归的掌柜提着一坛酒走过来,笑容满面地说道:“官爷,您的酒来了。这是咱酒窖里上了年头的好酒,包您满意!”
说着他开了顶上的泥封,浓醇的酒香逸散开来,醉人的很。
“好酒。”慕偕细细嗅了两口,赞道。
掌柜的脸上顿时浮现骄傲之色,他想了想,又觉着这声音与李熠不大像,才转过头去,便看见了一旁坐着的慕偕。
他的脸色一瞬间僵硬了些,不自然地转过头,眼角的余光往那坛酒上瞟。
慕偕自是注意到了,眼见着李熠一碗酒正要入腹,他取过钱袋里的金珠,捻在手上,手指轻轻一弹。
那金珠却是凌厉飞出,一下击在盛酒的土瓷碗上,碰了个脆响。碗当即四分五裂,里面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掌柜的布靴。
李熠掀了睫,往慕偕身上看去,对方神色不变,浅淡地弯着眸。
慕偕摘下发后斜插的银簪,束了一半的墨发倾泻而下,像上好的云锦。
他拿簪子轻敲一下桌面,隐晦地将簪头指向那坛老酒。
李熠了然,慕偕便又倒下碗酒,将银簪放入酒碗里。白银入酒,近酒液的一端顿时成了乌黑,格外剌目。
掌柜的见状,说不上什么神色,只是勿忙地往柜台那里躲。小二从楼梯上下来,刚要叫他,身子却直直向后倒去,再也发不出声来。
尖细的钢哨声响起,细如发丝的毒针向着桌边的两人袭来。
李熠一脚踹翻木桌,酒肉“哗啦”洒了一地,他用桌面做了盾,将自己和慕偕护在桌后。尖锐的毒针如雨一般,在木桌面上扎了一整层。又是一声钢哨声,钢针破空的声音退去,几十个黑衣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他们手持长刀,组合成一个古怪的阵型。
李熠把木桌推倒,拉着慕偕往客栈外去。对方有兵器,而他们手无寸铁,慕偕若是出了事就更不好交代了。
简直是个大麻烦。
外面的雪还未停,又起了风,雪花铺面而来,妨碍前行又直往人脖子里钻。
李熠眸子里一片晦暗,连老天都在助纣为虐。
他拉慕偕的手不禁用了些力,便听到那人轻“嘶”一声。
慕偕皱起眉,说:“你先放手,我袖袋里有信号花火,可以试试呼叫豊都的禁军。”
“殿下,如何了?”
看到慕偕将那烟火放出许久,李熠边应对着那些黑衣人边向身后的慕偕问道。他甩出右拳,打在靠近人的面上,又翻身去躲另一人的攻击。
“雪太大了,估计看不到。”慕偕说。
……
李熠发了狠,他咬咬牙,夺下一名黑衣人的长刀,劈空砍下旁边那个的手臂,热血喷洒而出。他使着这柄刀,又割下好几条人命。
好男儿志在四方,死也当战死沙场。
这豊都,不是他该埋骨的地。
“阿熠。”见李熠没理,慕偕又叫他一遍。
李熠这才回了眸。
慕偕道:“别恋战,且战且退,绰息在那边接应。”
李熠想起来,绰息是东宫的侍卫。“禁军来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没,他们指望不上。”
李熠一刀挥开身前人捅来的长刀,往后退去。幸而慕偕的马车停的并不远,车旁等待的侍卫见此情形,纷纷拔剑上前,一时间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绰息扶着慕偕上了马车后又把李熠也扶上去,随后对着天空连发了十几枚信号花火。
点燃的烟花拖着长长的火尾,直冲云霄,又炸裂开来,如数不尽的星子般散落,光彩夺目,映的豊都白昼一般,绚烂非凡。
“好看吗?”李熠听到有人轻声问他。
这时候,着急出来上茅厕的小孩子们眼睛都是亮亮的,就等着明天一早告诉小伙伴们他们看到了什么,全然忘记了他们出来干嘛的。
远处禁军铁甲的声音渐显。雪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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