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不让郑好回国,郑好坚持回来了。她想到去年夏天,乐有薇独自游历美国,竟抱有为自己送葬之念,不禁嚎啕大哭。
伽玛刀手术已经过去一年,那处肿瘤很稳定。新生的两处肿瘤分别是脑膜瘤和动脉瘤,乐有薇做了新的检查,管院长率队制订了手术方案,为了确保安全,手术分两期,以免颅内压发生变化,造成严重后果。
郑好和秦杉轮流值夜,有天夜里,郑好陪床,跟乐有薇说些杂七杂八的故人旧事。
赵致远被依法逮捕后,赵杰很颓靡,终日和他母亲吃喝玩乐看画展,不怎么去上课。郑好每天下完课就去找赵家母子,看着他们一点。她永远都记得,被人绊倒摔断牙齿,赵杰伸来的援手。
父亲出事,赵杰过不去,郑好很理解,她想帮助赵杰。但好像没什么用,几个月过去了,赵杰依然浑浑噩噩。他对父亲失望透顶,有那样一个爸,以后他没法再上拍卖场,他主槌不会有人相信。
赵致远理财有方,且早有谋划,吐出伪作所得,赵杰和母亲在美国仍然能过成富贵闲人。乐有薇听到这里,怒从心头起。虽然知道整个案件与赵杰无关,不是他的错,但赵致远最关心的两个人过得很好,她不可能一点都不膈应。
追赵杰的女人很多,只要是他一贯喜欢的类型,他来而不拒,眼见着往纨绔方向发展了。郑好很惋惜:“说到底,是温室花朵,很无害,但经不起事。”
赵杰明明是个不错的拍卖师,也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想清楚。乐有薇让郑好转告他,拍卖师是自立品牌,每一场都代表自己,好和坏,都是由自己的表现担着,没多少人记得你父亲是谁,除了自己,真的没那么多人在乎。
郑好说:“我看很难,有那么多钱,还奋斗什么,换了我也一样。”
乐有薇本能有些反感,呛声道:“你没钱,你好像也不想奋斗。”
郑好一直得过且过,虽然口头上表示要上进,但很少付诸行动,就算行动,也浅尝辄止。她决定去留学时,乐有薇以为她能有个崭新的精神面貌,谁知郑好对待留学就跟以前对待工作一样,勤勤恳恳地完成,但不下苦功,纯粹当成日常任务。然而,哪一行想做好,都得勤于钻研,励精图治。
乐有薇语气有点重,郑好沉默片刻,跟她谈心。去年夏天,乐有薇反复劝说放下叶之南,把心力多花在工作上,当时郑好不知道她是当成遗嘱叮咛的,如今乐有薇又得做手术,郑好知道她对自己放心不下,希望她上进,但乐有薇似乎没考虑过,人和人是不同的。
从小到大,郑好因为长得不好看,又矮,还不聪明,听过很多挖苦,这是乐有薇很难体会到的。在美国时,她和赵杰走得近,有人开玩笑,但更多人都说:“赵杰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赵杰的确没看上郑好,不过郑好也没看上过赵杰,她心里永远只有19岁时一见钟情的那个人。她放不下他,也不想放下,但她好歹懂得了一点,自己平庸蠢笨,黯淡无光,一腔情意对叶之南没用,也不特别,他看都不会看一眼,所以她不再给叶之南送礼物,不再释放情意,默默把他放在心里,只求不被他厌烦。
乐有薇问:“不为他痛苦了吗?”
郑好说:“不痛苦了。我接受他永远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的事实,现在我喜欢他就跟别人喜欢明星一样,是消遣和寄托,舒舒服服喜欢他,不打扰他。”
在乐有薇看来,郑好的行为是作茧自缚,但郑好在茧房里待得很舒适,拒绝清醒,甘心沉沦,她无话可说。每个人都在经历不同人生,“感同身受”是谬论,谁能彻底理解谁,谁又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呢。
郑好叹气:“你肯定觉得我这样不对,但什么又是对的呢,人一定要成长吗,一定得放下吗,不能和自己的心意相伴到老吗?非得去找个伴不可吗?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可爱的人,也没什么男人会喜欢我,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宠自己,按照自己的喜好活着?”
乐有薇被郑好一连串反问弄得哑口无言。市面上有太多观点,教导人要把时间心力用在自己上,切不可把所爱之人当成人生最大的意义,但是生而为人,确实没有什么是惟一的选择,找伴侣不是,婚育不是,力求上进也不是。她只好说:“我真想打死你,但你不再痛苦就行。”
郑好听出乐有薇语气里的无力感,哭了:“乐乐,我不想被你讨厌,可我真的就是普通人,各方面都是。你19岁认识叶师兄,认定的目标是成为他那样优秀的拍卖师,我认定的目标是一生喜欢他。没谁规定不能感情至上对吧,虽然很可笑,那又怎样呢?”
郑好如此执拗,拒不成长,但乐有薇无从反对。郑好的一生,是她自己的一生,她有权依照个人意愿使用这一生。只不过,这种人生态度,永远不是乐有薇会选择的,也是乐有薇只能把她当亲人而非朋友的原因。所谓朋友,是志同道合之人。
郑好抽出纸巾,擦了一下眼泪:“我也想上进,让你不把家里担子都扛起来,别那么累,但我只有这个资质,也激发不出潜能,只能当工兵。乐乐,如果你能接受我是个没用的普通人,你就能对我少操点心吧?我希望你对我放心,因为普通人的生活真的很平淡,但也很安全。”
许多年以来,乐有薇一直暗暗把郑好当成反例,用以警醒自己,为人处世永远要以自我为先,而不是把男人摆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人生也就短短几十年,各种各样的事,乐有薇都想去经历,去体验。她知道自己和叶之南都信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各自都有一整个博大的世界,但郑好只想顺应心意体验生命,她的世界只有叶之南。
乐有薇不能说郑好不对,这是个人自由,没有高尚低劣之分,她无权干涉,说:“洗把脸睡吧。”
郑好坐在陪护床上没动,说起当年父亲做肺炎伴胸腔积液手术时,她很慌张,很害怕将来父母年老生重病,自己却拿不出救命钱,连续做噩梦。但是父母都安慰她,他们有医保,大多数疾病都在保险范围内,个人掏的不多,不足为惧。
郑好不信,去找医生咨询癌症类的大病费用,几个医生都跟她说,既然父母有医保,额外准备50万差不多了,花了50万还治不好的病,基本就没救了,只能续命,但生存质量不高。
大病面前,丰俭由人。郑好算了账,父母每年都能存一点钱,自己再开源节流,这是个不大难筹到的数字。自此她不心慌了,父母也都说她过得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就好,她忏悔道:“乐乐,你看不惯我不拼命,但我拼命顶多能从60分到70分,改善不了际遇,也改变不了命运。老爸老妈说了,实在不行还能卖房子,所以你别再把家里的事都扛起来了,也别再拼命了,把身体败掉了。”
乐有薇曾经想过,郑好缺少兴趣爱好和个人追求,才会把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劝过她很多次,但事与愿违。
以一颗玩乐之心混日子的人大有人在,乐有薇见过很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同事,他们不努力,只因看清楚努力没大用。比起他们,郑好是敬业的,做事很细心也负责,一度还试图学着跟客户打交道,尽管毫无成果。那就这样吧,乐有薇笑了笑:“好,听你的。人生没有公式,怎么活都行。只要你有让自己不孤独的出口,我就放心了。”
郑好说:“叶师兄对我很好,也很栽培我,我以后会配合他的工作,尽职尽责回报他,这就是我的出口。但我只能做到这些,乐乐,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自从不再强迫自己喜欢郑好,乐有薇就放下了,只把她当个糊涂亲人看待,以帮衬为主。她摇头道:“没有。亲人之间得包容和体谅,不能像个上司一样对你施压,我接受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了。”
乐有薇说得很平和,郑好安心了,哭着去洗脸。乐有薇躺下来,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她以前经常忘记人和人有边界感,以后她不会再要求郑好改进了,人的想法是一直在变化的,她接受郑好此刻想随心所欲生活的想法。至于家庭责任和对夏至父母的责任,有她,也有秦杉,秦杉很喜欢郑家父母,她不跟秦杉见外。
夏至之死,让乐有薇心里永远缺失了一块。她常常想起他,也常常想,生活俗务是用来抵抗幻灭感的,所以不能让秦杉活得太出世,得多给他留些亲人和责任,将来不得不永别的时候,俗世里有足够多能够拖住秦杉的东西。
第一期手术前夜,秦杉陪护,他把两张床拼到一起,跟乐有薇说了半宿的话。他承认,在和乐有薇分开那几天,他想了很多主意,还想过寻衅滋事,把自己也弄进去,乐有薇就会去救他了。乐有薇掐他手心:“有你爸,轮不到我。”
秦杉问:“你会坐视不管吗?”
罗向晖一再宽过乐有薇的心,对管院长而言,这两场是小手术,乐有薇依然紧张,把所有话都说给秦杉听:“很久以前就捞过你,你敢进去,我还是会去捞你,跟你说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夜半无人,情话絮絮,后半夜,也终于得说些不得不说的。手术顺利是最好,不顺利分情况,死在手术台,就捐赠遗体。人死后还能对社会有所贡献,是非常好的事。若变成植物人,秦杉必然舍不得,给他两年时间,还不醒就放弃。
乐有薇药效上来,睡着了。秦杉整夜难眠,在善思堂工作时,他每天都很思念乐有薇,每天都擦拭那尊自在观音像,仿佛是她。
菩萨观世人,听悲音,扶渡困厄,所以名为观世音。乐有薇也能听到村妇们无声的哀告,秦杉攥紧她的手。身边人心慈而貌美,能观看到他心里的声音,是他的自在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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