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白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便听见她似笑非笑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学习不好的人都该跪地忏悔祈求神明原谅呀?”
她又生气了。
许诺白非常迅速地做出判断。
夏苒很少生气,但许诺白在短短两个月内已经见识过了两次,似乎每次都和他有关,以至于他竟然在捕捉她的情绪这事上很有经验。
她在生气时语气会比平时格外温柔、格外和善,嘴角弯起的弧度向你传达出她心情很好的错觉,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上当,千万不要遗漏她眼神中潜藏着的审视和讥讽。
否则……将会迎来新一**规模冷战。
“当然不是,”许诺白干脆,“我是怕你会这么想而已。”
夏苒表情没变,只眯了眯眼睛,像只嗅到危险气息的野猫。
她在判定他这句话真与假的占比。
“真的嘛?”她的声音更加轻柔,像是打定主意魅惑书生的狐狸,“我以为你们这种学习好的同学,都会觉得好成绩代表至高无上的荣誉,所以才会格外同情我这种人呢。”
同情?
许诺白也没分清自己的安慰在脱口的一瞬间包含着怎样的初衷,但可以确定的是,绝不是同情。
同情的情绪需要眼前的人非常可怜,夏苒在许诺白眼中很难和这两个字沾边。
在看到蹙起的漂亮眉头时,他似乎只想让它舒展开来。
所以,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如果一定会有人觉得好成绩代表至高无上的荣誉,那么这个人也只会是家长而已,”许诺白认真地说,“我相信那些拼命学习的同学们,要么是为了实现期盼已久的梦想,要么是全力以赴想要改变不够圆满的人生处境,要么是在父母的威压下顺从地努力,好好学习有很多很多个理由,但无论如何,都一定不是为了颐指气使什么。”
夏苒挑眉,单手拄在桌上托着腮,转过脸来对着他,像是好奇地闲聊,“真的嘛,可是你不觉得学习差的人很像笨蛋嘛,连课本上这么简单的内容都看不懂,真是要比同龄人落后很多呢。”
许诺白微拧眉头,他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想的。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面临许许多多个比赛,考试是比赛,运动会赛跑是比赛,音乐课的独唱、美术课的作品展览,这些全部都是比赛,人们在短暂的落后之后又会在新的比赛中领先,成功和失败或许只是不同维度的瞬息之变。
就像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如夏苒一般在绘画上天赋异禀,自然也不能因为考试成绩判定一个人在同期同学中的“质量”。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所以不能像菜市场里的白菜一样按照新鲜度排名,每个人都立体多面,各有所长,怎么能因为一张排名表而草率衡量。
他有些忘了她还在生气这件事,语气变得严肃,“怎么才算比同龄人落后呢?如果按照这张排名表来划分,我是必修科目的天才,你是笨蛋;那如果按照美术老师的作品评分来划分,咱们两个的角色就会完全颠倒。所以怎么才算落后,怎么才算领先呢?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有那么多,你为什么只能看到这张冷冰冰的表格呢?”
灰色的环保纸在他手中哗哗作响,像是易碎的枯叶,他真想不通,夏苒为什么会这么片面地判断自己的价值,她明明有那么多的优点。
“你画画那么厉害,还会插花、了解那么多花的花语,而且人缘很好、情商很高……”他掰着手指头数。
完全没注意到对面女生在他陈述事实般的夸奖下,耳尖逐渐泛起的一圈粉红。
“难道就因为不在排名表靠前的位置这些优点就都不复存在了嘛?”许诺白非常不理解,不满意地补充,“你这样想,很、不合适。”
“……”
夏苒呆滞,她看着男生因为急切辩驳而泛红的脸,逐渐变得迷茫。
明明是他先因为学习而评判别人是笨蛋的,结果现在竟然反过来纠正她,夏苒有些怀疑那晚71路公交车前的人和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半晌才挤出一个疑问句,“你、你真的这样想?”
“当然,”许诺白点头,“谁说学习不好就是笨蛋了,学习好也……”
他张了张嘴,没说完的话消失在极速回放的回忆中。
学习不好的笨蛋……
这句话好像有点熟悉。
不过短短的几秒钟,许诺白便将这句话发生的时间节点以及后续几天的异常状况全部联系在了一起,于是他恍然大悟,终于得出了一个笃定的答案。
“那晚我和红毛说的话,你听见了对吧。”
他看着她,疑问句却说出了肯定的语气。
一下被戳中心思的夏苒,竟然莫名有些心虚,明明她才是被扣上“笨蛋”帽子的人,她应该占理得不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他觉得自己为那一句话记了这么久,好像她很在意一样。
或者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总之支支吾吾半天,否认的话就在嘴边,但夏苒就是没说出来。
许诺白扯了扯嘴角,目光随意停在窗边隐约露出的一截枯树上。
他就说怎么从那之后再也没在71路公交站遇到过夏苒,公交站就这么大,她消失得也太彻底了点,敢情是因为那件事。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但却从来没问过他一句,所以之前不管他怎么暗戳戳地示好她都视而不见,是因为她早就在心底里判定了:他看不起所有学习不好的同学。
所以她一厢情愿地替他决定,哪句话真诚,哪句话不真诚。
这些日子发生过的画面一一回放在眼前。
他在小心翼翼试探的时候,她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锋芒恐怕是在心里默默讽刺他,看呀,多么道貌岸然的一张脸。
“所以你不高兴一直是因为觉得我看不起你?”许诺白简直被气笑了。
“我……”夏苒张了张口。
她可是堂堂翰林老大,她才不会一两个不和谐因素的想法,许诺白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她怎么可能因为不重要的人说出的一句话记这么久,绝不可能。
她应该这样说的,但是看到许诺白那张气到微微气喘的脸,她好像有些说不出“无关紧要的人”这种话。
沉默半晌,许诺白明白了她默认的意思,扯着嘴角点点头,漂亮的眼睛漆黑如浓墨,笑得冰冷讽刺。
没意思。
真挺没意思的。
他懒得再去捕捉女生眼中一闪而过的羞悔,连张口的机会都不给对方,抓过书包径直走出教室,三两步便消失在了门后。
像一阵风一样,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真稀奇。
神仙也会生气。
夏苒抓了抓手中的书包带子。
她想抓住点什么,但还是觉得空空的,哪里都空空的。
或许她该庆幸许诺白走得那么快,不然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抵死不想承认自己在意,可是……他怎么突然就有了脾气呢。
高一上半学期结束,下学期就要分文理科,两科也要按照成绩排名重新分班。
无论如何许诺白和夏苒都不会再做同班同学了,难道他们的同桌缘分要以这样微妙的气氛做结尾吗,如果以后再见面是不是连招呼都不必打了。
夏苒又趴回桌面上,她原本只是为了等外公一起开家长会觉得无聊才发愁,而此刻,似乎有其他事情更加令人烦恼。
不打就不打,谁稀罕,她的好朋友可多得是,这世界上那么多人,她就不信谁还能不可替代了。
脸颊向下滑,完全埋进臂弯里,夏苒闭上眼睛,呼吸声在耳边越来越清晰。
有点委屈。
有点难过。
午饭时间过后,家长会很快开始,流程一如既往地格式化,夏苒站在门外百无聊赖地对着墙壁画圈圈,听着老师们各有所爱地褒奖,不用猜也知道翰林老大必将榜上无名。
如果美术老师也一起开家长会的话说不定她还能罕见地得到表扬,可惜这种时候,科任老师大概早早已经开始了幸福美满的寒假假期,家长们也同样懒得听高考之外的科目成绩。
夏苒偷偷挪到后门,透过门上的那块长方形玻璃悄悄打量教室里各色家长木然的脸,外公身旁的座位空着,许诺白的家长没有来,其他家长无一例外全部出席。
她想起许诺白提起的继母,猜想大概他爸爸忙着照顾刚生产的老婆和女儿无暇分身吧。
这倒是也可以理解。
许诺白会怎么想呢,他可是神仙,应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吧。
讲台上老张还在陈述准备好的慷慨陈词,在一票好学生名单中,夏苒听到了被重点表扬的一位。
很稀奇的,这个重点名单竟然不是年级第一。
“说到成绩好又懂事,我就不得不重点表扬一下咱们班的体育委员,潘驰同学。
“今天他爷爷在,咱们自己人我也实话实说,这个孩子是真的很懂事。我们班里娇生惯养的小孩还是很多的,每到大扫除的时候公主病王子病都来了,但是潘驰同学很例外,他从来不会抱怨什么,做什么事都是兢兢业业、一声不吭的,老师交代的都完成得特别好。
“我就很好奇啊,现在的小孩难得有这么能吃苦的,所以也特地了解了一下,结果这才知道潘驰的成长环境非常的艰辛。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妈妈已经没有联系了,爸爸也远在外地打工,从小就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或许大家以为爷爷奶奶大多溺爱孙子,潘驰会就此享福,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
“据我所知,潘驰的奶奶常年卧病需要人照顾,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富裕,一家人都省吃俭用着供孩子上学,潘驰小小年纪就要承担家里的责任,一边照顾两个老人,一边还兼顾着学习。但这么艰苦的环境里,潘驰的成绩也一直稳定在年纪前一百,平时是小测也从没掉过链子,这样的孩子多懂事、多自律,简直优秀到让人惊讶,让人不敢相信。
”试问,其他小孩有几个能做到潘驰同学这样,既能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又能兼顾自己的学业?”
这一段发问不知道落在别人的耳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至少在老张眼里,这段台词振聋发聩,警醒世人。
“让我们一起,为潘驰同学鼓鼓掌好吗!”
不在场的潘驰没有听到这阵代表赞扬的掌声,夏苒也想象不出他听到这段表扬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透过后门的玻璃,她只能看到各式发型的后脑勺,以及在气势如虹的掌声中,一寸寸低下去的满头白发。
她看到了潘驰的爷爷,他穿着暗绿色的棉服,佝偻的背低垂着,露出针线边缘大朵钻出的棉花,在如潮的掌声中,老人瘦小的背影寂寥而窘迫。
像是马戏团中表演节目的猴子。
喝彩之下,满是观赏的打量。
夏苒忽然觉得,没有被表扬,真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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