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寐杀(三)

翌日,渡岚来找了她。

“血寐,你太过任性了。”渡岚的脸色十分不好看,语气也不同于往日的顺从,添了抹担忧。

不错,是担忧。昨日教主分了个任务,极其重要,让她在一个月后,探入长夜门,取那门主性命。

可这次,血寐没有接。不是报酬不够丰厚,也不是那任务太难。只因为,长夜门里,有一个熟人,一个她很像再见上一面的人。血寐不愿同那个人刀剑相向,虽已忘记他的面容,可,无法忘记那些过往。

小时候,她最不愿回忆的小时候,唯有他是美好的。

血寐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要去向何方。头发被揪的凌乱,几缕发丝和着血块,飘落在满是尘灰的空街上。

这一次,是因为没做好箭靶子,而被打成这样。如今能偷跑出来,算是万幸。她在外头颠沛流离,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已记不清,桃花的模样。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可以穿着一件废布堆里捡来的袍子两年,可以在泥水里翻找哪怕一小块馒头。那么,血寐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寒夜凄凄,天幕若墨,今无月。长街上没有灯火,只得摸着黑走,已很小心翼翼,可因着膝盖被砸破一块,走又许久,还是踩到些东西。脚一歪,腿一软,就那么直直跪到了地上。不,不是地上,是一片片的尖锐器物。

“啊。”血寐几欲要疼昏过去,本是叫出了声,可为不引那大户注意,再寻到自己,只得狠狠咬在舌尖上,硬是将那叫声压下去。

若雷击,被一百个人拿棒子打过一般,痛彻心扉。全身上下无有一处不在战栗,仿佛伤口又被寸寸扯开,撕心裂肺的疼。眼泪瞬时就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被风沙豁出口子的面颊上,流至干裂唇旁。颤抖着伸出舌尖,舔去那咸涩的血腥。

不知过了多久,方觉舌苔处有知觉,这才撑着半僵的身子朝后缩去。可膝上还是疼,一动就是撕裂的疼。但自己不能死,她不要向命运低头。慢慢挪移着,大口大口的吸气,寒风瑟瑟,于天泛起鱼肚白时,才终于缩至墙角。

不,不是墙角。那股迎面扑鼻的臭味很明摆,是恭桶,数个高高大大的恭桶。可很快就会被发现,她如今只得躲在这里,别无选择。

血寐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欺压别人的人,被人欺压的人。她不要做后者,只需再忍一忍,再坚强一些,要告诉自己说,总有一天,她能光明正大的走在天下间。如娘对她说的一样,好好活着,替她报仇。

她会的,一定会的。

“寐寐,娘对你说,我,已经活不长久了。但你是娘的希望,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血寐忘了娘的模样,却记得她说过的话。那天没有月亮,入目所至的,是苍茫大漠上,那千千万万具尸体。他们破碎不堪,血好似汇成了一条湖河,那般悲壮。娘将她死死压在身下,被血染成红色。良久,良久,她喘不过气气。

“娘,娘。”很小声很小声。

血寐怕吵醒娘,怕她生气了,便再也不回来了。可她不生气了,不会再将自己抱在她怀里,一遍一遍的哼小曲,不会再无奈的笑,不会再伤心。

触手间的冰凉已经证明了一切,血寐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但她不会哭,不会难过,因为娘说过,死去的人都在天上看着她哩。

不会难过的,对不对?

花了好多好多时日,她将娘埋在那一抔黄沙下,染血的黄沙下。然后,她一个人走出了这大漠,也只剩她一个人了。

“嘿,这里有个血人,你们快过来看!”

迷迷糊糊间,听到这么些话。

“还真有诶,砸她,拿石头砸她!”

血寐是被身上那剧痛唤醒的,只刚睁开只眼,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便朝她袭来。只堪堪躲过,额角上却还是中了招。

能感受到汩汩往外冒的血,温温热热,沿着脸侧向下滑。再同膝上的血混在一处,呵,倒还真应了那“血人”。

“哈哈,‘血人’睁眼了,快拿石头砸她,继续啊!”

箭雨一般,密密麻麻的落在她身上。已无力再说什么,只得默默承受。

不知这样过去多久,黑暗混沌中,忽传来句话。

“你们在做什么?”

很久很久以后,当她再回忆这一日,已是余生散尽,悲首望断。也许,她这一生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候,可快乐这个词,是他告诉她的啊。

少年脱下长裘,将她裹住,拦腰抱起。他逆着晨光,有些虚幻,轮廓却是分明。

总算是能安心的睡个觉了。

咝,这场景跨越的有些快啊。不行,初乐她需得缓缓。

“师尊,他们这是,是血寐以前的事?”

师尊没回头,只微微抬首,淡淡道:“是。”

嗬,从那少年的五官长相可以看出,他就是慕白。血寐忘了他的长相,是因当时年纪小。可慕白,绝是不应该的。但又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再次陷入戏折子的无限脑补中。

初乐想,师尊大抵有些不耐。

“跟上去,人都没影了。”

没法子,只得待着戏折子自行发展了。

“血寐,你就听我一句,不要忤逆教主。还有,那个慕白来头不明。他既养好了伤,你便放他回去,不要和他往来太近。”渡岚的话将她拉回现实。

颇奇怪,渡岚平日都是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且没有必须,绝不直呼她名讳。可今时,不仅极其认真,还。也许是她的错觉,竟隐隐觉着渡岚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却也有自己的原则。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不会对你隐瞒些什么。”血寐望着她的眼,一字一顿。

渡岚终是败下阵来,她的心绪,亦是极乱。两边都不是万全,也许,自己以为害了她的,反而相较短暂的安宁,更能长久。那么这个计划,便必须进行下去。

她认为自己是个矛盾的人,希望血寐好,可却必须伤害她。

这世间有许多矛盾的人。

挖出这坛陈王酿,血寐下了很大决心。酒,她埋过不少。可这坛,是她最得意的。如今算来,在地下也待了四五个年头。慕白能喝,算他三生有幸。

夜时挑了灯笼,抱上酒,便前去他的居所。其实,血寐和他大多数会面都在湖心亭上,鲜少有这样的时候。不过慕白既提出,便顺他一下好了。

血寐不是没想过慕白身上的疑点。

一如他没有内力,气势却能压她一头。二如,他从不提起有关自己的任何事。没错,这些都很致命。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可,血寐不想去思考。

就让她任性这么一回,不去计较后果。

夜归虚虚,聊赠一枝春。满架蔷薇,聊赠一觞酒。今夜的月很亮,似王母娘娘的琼镜,绽开大片大片缥缈的淡金色薄雾。

月是暖的,亦是冷的,且看在何日何时何心境去望待它。若要血寐来说,定当是烫的。

后厢里的蔷薇越长越盛,爬至了墙头,屋角。玲珑剔透的月光镀上那片片嫣粉色花瓣,若隐若现。空中隐隐浮动着那馥郁芬芳,倒是个心旷神怡的好来处。如早知是这副模样,定是天天来此作酒。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慕白正在里头弄剑。没错,不是耍舞,是摆弄。神情极专注,仿佛未看到她进来似。不抬眼,轻笑:“这么早便来了。”

有些恼,没好气道:“是啊,你在做什么?”

他不答话,嘴角却又扬了几分。

嗬,倒不理她,不成,一柄剑比她个大活人要好看?

血寐撂下酒坛子不干,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作出副“爷是老大”的模样,恶狠狠道:“快说,你这是做什么?”

却有些慌乱。

慕白的眼长得很好看,完美的雕造,瞳若最寂最黑夜里那颗安静的星子,沉静,却又发着璀璨的辉光,恰到好处的锋芒毕露。可对上她眸子的那一刻,只能看见一个人。

他的嘴角轻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噙着笑意:“觉着你先前那把剑不太称手,新作的,本是预备今晚给你个惊喜,谁知。”

心突的就软了,被慕白这么一说,不对的人,好似是她啊。

于便坐下,静静等他作完。窗外凉风习习,捎起阵阵清越花香,十足十的叫人放松。

血寐从未如此细致的观察过一个人。

他专注的样子很温柔,许是月光绵绵,镀上那眉眼时,倒少了几分往日的疏淡,多了几分自如。鼻梁长的也很好看,似一次埋伏时看到的雪峰,这就是面如冠玉么?只是那样的认真,蓦让她想起了什么。那是什么来着?一次微笑,一次回首,一次擦肩?也许都曾有过,只是现在,已荡然无存。

约莫等了半柱香功夫,慕白才总算起身。

“好了。”

剑身很凉,一看便知是玄铁所制,可不晓得他用了什么方法,一点不重,实感却足。食指轻划过侧锋,蓦生异感,收回一瞧,竟是划出了条极为规整的口子。这下去还不轻,酸辣辣的疼。血很快漫出,成了条蜿蜒曲折的“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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