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一组六个人浩浩荡荡去吃了麻辣米线,入味彻底,香气十分勾人,不同于别家又瘪又柴的辣味,就连正襟危坐,肌肉线条绷得有些僵硬的林凌,都忘记了尴尬,沉没在碗里。
每人一碗米线,再拿了一瓶可乐,一共花了顾宇78块大洋。
“愿赌就要服输,”刘奇大喇喇地勾住顾宇的肩膀:“是吧,宇哥?”
“好好走路,放开你的油猪手别扒拉我。”顾宇拨开他的胳膊,一边低头翻手机一边往前走。
“谢谢宇哥。”
“宇哥大气。”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聊天,刘奇凑到顾宇旁边,压低了声音:“你说最近打算回去住了?”
声音虽然小,但林凌离他俩比较近,还是听到了一些。
“他那天去我那里跟我说了半天,听上去掏心掏肺的,我说你的事情跟我无关,我管不了,我更不想管。”顾宇把手机放回兜里:“然后他就问我要不要回去住。”
“然后你答应了?”
顾宇没说话。
“兄弟,”刘奇拍拍他的肩:“这么多年了,你的态度他看到了,你总不能一直一个人在外面,先试试能不能相处。”
“随便吧,”顾宇说:“反正还有两年就高考了,而且我也不花他的钱。”
林凌忽然想起了被问到儿子时,顾梓涵躲躲闪闪的眼神,还有照片里被傲气和淡漠包裹的少年,似乎有一段难以述诸于口的往事。
但跟她没关系,毕竟她只是那栋房子的客人。
回到教室,部分住宿生已经回到宿舍休息了,剩下的同学大多数趴在桌子上补觉,暖气隔绝了外面的寒冷,笼罩出一缕悠悠的惬意,中午的阳光洒在桌面上,伴随着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偶尔有人打呼噜。
林凌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前额的碎发凌乱地遮住鬓角,眼角带着微微倦意,朝右边瞥了一眼,本组同学千奇百怪的睡姿映入眼帘。
裴雨晨的头倚靠在墙上,刘奇不用垫任何东西,整张脸老老实实与桌面亲密接触,还有右边的顾宇,头杵在桌兜下面,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就连睡觉都这么……林凌词穷了。
王奕宁大概是去上厕所刚回来,从后门进来时,看到了林凌像看动物一样的眼神,淡淡说了一句:“他上课有时候睡觉也这样,不知道在没在听,老师估计也有疑问,这娃是不是捡了一节课橡皮。”
“哦。”林凌应了一声,重新将头埋在了手肘处。
四十多分钟后,林凌掏出政治课本,一位中年男子盯着窝瓜脸,手拎一瓶绿茶,穿着衬衣扎着皮带,夹着书走上了讲台。
“上课!”
刘奇站着小声嘀咕:“王老登怎么节节课都拿绿茶,他老婆到底把他怎么了。”
周围的人低声笑了起来,碍于起立问好的正式,及时收住了。
林凌把书翻开,不知不觉听了半节课,确实比听讲题轻松得多。
“王老师反复说,学政治历史不是为了背某年某月某日,是为培养你们的爱国主义情感和责任意识。现在有很多老年人,拿着退休金,跳着广场舞,还在骂着中国**……”
“来,看到最后一段,双横线,着重号,翻过面……看到这儿,你才会真正意识到中国**是何等了不起……”王老登脖子本来就有点短,还在拼命把下巴往前伸,讲到激动处常常热泪盈眶,亮出大手,三根指头并拢,大拇指弯弯曲曲,很诡异地撇了很远。
每听到一句熟悉的口头禅,总有贱兮兮的声音在底下鹦鹉学舌,严肃的氛围里穿插着压抑的笑声。
大概是压力太大了,火箭班的同学不放过任何一个放松的机会。
“你们几个不要说话了,小心一会儿王老师过来撕你们的脸!”他指着二组前面的几个男生。
下课铃声响起,王老登交代了作业:“今天就把练习册第一课时写完。”
“这么少?”
“别以为王老师没题,王老师只是不想给你发。政治跟数理化不一样,就那两页你把它做好,比你浮皮潦草做几套卷子强得多。”他一边走出教室,一边又猛灌了几口绿茶。
一中早上下午都是5节课,高一下午5点40放学,要求最迟6点半到教室自习,有时候老师还会占一点时间讲题,8点半开始再上两节课,10点放学。
两个小时的时间对一中的作业量来说,还是很紧张的。
在写作业和考试的时候,林凌很容易进入天地无我的境界,眼前只有题目,跟平时不大相同。她自认为是她的“秘籍”之一,因为屏蔽干扰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口气干完五门课的作业,还有半小时上课,林凌拿出了空下的数学压轴题第三问,不知道乔乔公主从哪里选的竞赛题,她一般争取不空理科的难题,留着最后处理总会给人一种不十分积极的心理暗示:这道题真不一定能做出来。
相反,硬着头皮开战拿下胜利行云流水,胆大心细,轻松拿捏各层次题目的成就感,除非是在不会做,不能耗着浪费时间。
她原来的附中也经常印竞赛题拔高,但今天这块骨头确实有点硬,她在走不下去时快速调换了好几种思路,依然被一个个否决了。
林凌从书包侧兜掏出中午的可乐打算喝两口定定神,旁边顾宇拍了拍刘奇:“作业借我抄一下。”
“哪门?”
“数学。”
“哦,”刘奇掏着桌兜:“最后一题第三问不确定答案,别的都挺简单的。”
看这两个人熟练的动作,估计这只是他们的常规操作。
顾宇快速秒完前面的部分,看了一会儿最后一题第三问:“你写错了。”
林凌:“?”
他先指出有问题的那一步,然后跟刘奇讲完自己的两种方法,不一会儿已经写完了一张演算纸的两面:“第三种方法也行,就是暴力计算的部分更多,看你自己了。”
“宇哥,”刘奇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抄作业还顺带给人检查作业呢?”
“我抄作业我难道就不思考吗。”
林凌静静坐着,陷入了沉默。她并不是不愿意承认别人强,但是—
你说气不气人。
到底气不气人。
到了放学时间,她迅速收拾好书包,把那瓶可乐抓在手里,本来想晚上回去边学边喝的,但又想到某人的嘴脸,便一把将它仍回桌兜。
“明天考试—”班主任小明趁第一个人跑出去之前宣布了噩耗。
“啊?”教室里瞬间哀鸿遍野。
小明也严肃了起来:“啊什么啊,上了一个寒假的网课总得有点效果吧?你们以为老师想上是吗?一点效果都没有,不如在床上睡觉。考试科目时间表、座位表我都发到群里了,各科范围都是高一下一半的进度,明天让我看看你们的真本事,今天晚上都尽量别熬夜。”
说完她朝门口挥挥手:“走吧。”
林凌倒没什么可慌的,附中也上了网课,比考试的范围还往后多学了一部分,她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错,准备得不敢说充分,但也差不离。
准备走时,她扫了一眼还在收拾书包的顾宇,冷调的白炽灯在窗外漆黑的背景下勾勒出他的侧脸,前额头发恰到好处地盖在眉毛上方。
说实话,他还真挺—姑且就用“帅”这个词吧,清冷中居然不乏有力量的温雅。
“以后能帮我检查作业吗?”她来了一句逻辑有问题的话。
这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人啊,到底还是摆脱不了视觉动物肤浅的本质……
为了不让别人觉得她是神经病,林凌赶紧找补:“开玩笑,其实是我不会做今天的数学压轴,看你……”
“那你想多了,我是自私鬼。”顾宇把书包甩到肩上:“我也没想到今天要请你吃午饭。”
林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在心里把“自私鬼”掐成了筛子。
出了校门,正准备掏出手机给童宁发个消息,听到有人喊她:“林凌?”
她抬起头,车窗里是熟悉的面孔:“小王叔叔?”
“你顾叔叔让我来接你,快上车吧。”
林凌打开后排车门,左右张望了两下:“那个……谁呢?”
他愣了一下,很快又反映了过来:“你说顾宇吗,他从来不坐我的车。”
“哦。”林凌没多想,钻进车里关上了门。
车的隔音性能很好,随着它缓缓开动,外面的喧嚣声变淡了,穿梭过一条条街道,各种光线交错,映在林凌的脸上,使其忽明忽暗。
她将头微侧过去靠在车窗上,疲惫的眼眸里染上昏黄的光晕,在方寸之间来回游弋,另一侧车窗留着缝,飘进来的风牵动她的碎发,凉意轻袭,裹着隐谧的静逸,像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在学校,她都没功夫想家里的事情,现在大脑放空了,一切又浮现在脑海里。
她的童年,一直在分别里轻轻摇晃,也没晃到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地方,尽管已经来过一次,那扇门和门里的人依然是沉重和陌生的。
林凌用新钥匙开了门,童宁和顾梓涵正站在旁边。
“小凌回来啦,赶快把这双拖鞋换上。”顾梓涵笑笑。
“顾叔叔好。”她解着鞋带:“妈。”
童宁帮她卸下书包:“你先在餐桌旁边坐一会儿,等等你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童宁好像想起了什么:“梓涵,小宇没坐小王的车回来?”
林凌看不清楚门口,那边的灯光比客厅暗,只听见他说:“没有,他前两天才答应住在这。”
门口传来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两个大人赶忙往前迎了两步。
林凌和顾宇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相对,随即她就偏开了头,泛着别扭的苦味。
“小宇快坐,一家人到齐了,一起吃个饭吧。”
“不用,在食堂吃了不少。”顾宇换好鞋,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脚步声消失在房间门口,将楼下的世界和他自己隔绝了。
屋内气氛瞬间安静了。
“抱歉,”顾梓涵说:“他没事,就是有点不适应,可能想妈妈了。而且明天考试,估计也是急着复习吧。”
“理解,你不用跟我们道歉。”童宁扶住他的背:“小凌小的时候,我在外面干活,经常半夜才回来,一回来就听到她在哭,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妈妈,我哄了半天哄不好,就抱着她一起哭。”
“我不可能代替小宇的妈妈,但我希望尽可能多关心他一点,慢慢磨合吧。”童宁轻声说。
林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先上楼吧,明天要考试。”
“奥—”童宁有一瞬间的迟疑,但还是答应了:“那顾叔叔带你上去吧。”
“小凌,这一间。”顾梓涵推开门:“跟顾宇在对面,里面有卫生间和浴室。”
“再见。”林凌挥挥手。
她转过身关上门,房间里摆着一张一米六的床,换了新的床单被套,靠墙有一张书桌,上面是书柜,落地窗那里铺了一张厚床垫,放着几个抱枕。
她坐在床上,光脚伸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听着外面的寒风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十几年前,林凌的亲爸亲妈在火车站掐架,童宁的手臂青一道紫一道,男人大声叫嚷:“女儿不给我,就把你妈杀了!”童宁怔在了原地,小女孩被一把抱起。
没几天,她就在满天的欠债条和酒瓶中被抱到了大伯家。
好在时间长了,大伯一家让她过上了正常孩子的生活,也听说了妈妈在奶奶车祸卧床,爷爷在外修铁路之后,因为家里经济拮据,选择在家照顾奶奶,让两个哥哥上学的故事。
直到大伯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妈时常在明里暗里抱怨她的存在,她默默听着,倔强地用小手抹去眼泪,心想我要离家出走,自己养活自己。
后来,她被自己蠢笑了,天地如囫囵,哪有那么好闯。
大伯给童宁打了个电话,火车的轰鸣声远去,她满心欢喜地奔向童宁的怀抱。
童宁经常奔波在花店、文具店和鞋店之间,深夜,林凌一个人在家听着可怕的雷声,一心盼着她回家来。
中午只能去同学家蹭饭,伸出筷子夹一块肉,被一眼瞪得缩回手。
忘不了不小心丢了交学费的钱,处于害怕瞒了童宁几天,结果被衣架子伺候。
也忘不了心心念念一款饼干好久,在童宁计算收支的时候提出,听到含暗暗哭腔的训斥。第二天,梦中的饼干出现在了破烂的布包里。
这种天天为钱发愁,朝不保夕的日子,真的不想过了。
现在,她们住着别墅,有私家司机,不值得高兴吗?
林凌打心眼里高兴。
洗漱完拉上被子,望着不知何时飘起的小雪,心底却又铺上怅然和迷茫。
睡意朦胧中,她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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