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沈家庄

北萧关,和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齐名,位于凤翔府,原州平凉县西北界,弹筝峡内,陇山一带,又名陇山关。此关地处环江东岸,出关达宁夏、内蒙及河西等地,入关经环江、马莲河、泾河直抵关中,居中原之咽喉,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虽经几朝更替,战事频冗,刀光剑影,这霭霭萧关道,到了本朝,却依然一副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之景。

初春,城东塬,沈家庄。

西北边地的冬日向来很长,空气很干燥。

沈家庄坐落在城外的莫阳山脚下,说是山,不过才百来丈上下,因此也被称为莫阳岗,但不管是山还是岗,只要问起这莫阳脚下沈家庄,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本朝对私居舍屋,向来有极为严格的等级规定,其中,“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庶人舍屋,许五架,门一间两厦而已”。而这沈家庄的主人沈西风,既非士大夫出身,又无功名在身,沈家祖上也从未出过王侯将相,高官巨贾,所以这庄内,第宅园圃,宫殿苑囿般建筑,实是犯了大忌讳。

然而这样的大忌讳,却也从仁宗天圣七年,越法逾制,一路赂遗,留到了现在。

既是大忌讳,却也得了大名声,总归凭着都是主人的真本事。

眼下,已是子夜时分,这架廊叠磴,前揖孤山,中累海石,后植名花的沈家庄,正有一人,提了盏纱灯,向庄子东院的暮烟斋低头疾行。或许走的急了,撞了石径旁栽种的金镶玉竹,烛火摇曳,灯下是一张略显阴鸷的脸。

他已不年轻,五六十光景,弯腰驼背,阔嘴塌鼻,眉眼下垂。这本也不是什么和善的长相,现下,或是因些烦心事,眉头更是皱的像个疙瘩,整张脸,更显丑陋粗鄙,凶神恶煞。

只见他略顿了顿脚步,又疾步向暮烟斋走去。

驼背老头走到东侧那透着烛光的侧门前,熄了手上纱灯搁在廊下,才扣门轻唤道:“沈爷。”

半响,里面的人方应了一声:“进来。”

驼背老头推了房门,拂身而入,刚跨了门槛,又立马把门关上了。

这该是主人家的书室,不大,但布置得甚是华奢巧绝,一应器具均是时下最流行的。大理石地面,丝绸糊了镂花楠木格窗户,正对着房门挂了“山水第一”李成的《晴峦萧寺图》。东向的窗户大开,窗下置了大红酸枝花几,中间的玉壶春瓶低低探出一茎待放的梅花,横枝欹斜。窗边,负手站着一青衣人。

看背影,倒是修长潇洒。

房门左侧临墙处立着紫檀木大书橱,橱前是同色大书案。

案上,整齐放着珊瑚笔格、龟形端石古砚、蟾蜍砚滴、紫檀木镇尺、洗子、墨钵等物事,形制古雅,做工精美。书案东北角,一个孔雀蓝釉八莲花瓣三足香炉,炉里焚着不知何香,初闻有种沉香的清新,再细细一品,又有龙诞的芬郁,还带点檀香的素雅。

书案后站着一略显富态,白面微须,遍体锦绣的中年男子,却正是庄子的主人,沈西风。

他见驼背老头进来,也不待他行礼,急切问道:“如何?”

“老夫惶恐,那贼子嘴紧的很。”驼背老头曲躬叉手,作势一揖,回话间,微缩了缩肩膀,那背,显得更驼了,“这几天,按沈爷您吩咐,愣是没伤着那贼子一块肉,也用了些手段,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那些腌臜下流手段,也不知前面这养尊处优的沈爷愿不愿听。毕竟,像沈西风这样的老爷,平日里清白儒雅惯了,是沾染不得半点肮脏龌蹉的。

更何况,此时书斋内还有旁人。

一时间,甚是踌躇。

“先生的手段我是晓得的,若非那小子嘴硬,我也无需特意把你从凤翔府请过来。”沈西风的眉皱得更紧了,隐隐约,白皙和善的脸上还透出点恐惧神色来。

“惭愧。”被称为先生的驼背老头微叹了口气,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负手立于窗边的青衣人却轻笑了一声,声音略带讥讽道:“哦?却是连人称‘神鬼哭’的赵四先生也束手无策了?”

驼背赵四讪讪一笑,道:“却是让沈爷和公子见笑了。沈爷不让我们伤着他那层皮,我们也只好拿他那五脏六腑做文章,只是这内里文章,却是多一分,重一点都会没了命的。”

他眯了眯眼,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双手。

一双很好看的手。

手指修长,白皙。

指节分明,秀气。

指甲和指尖齐平,颜色是盈盈的绯色,凹沟处有一个皎洁如月,漂亮如眉的弧形。那样的手,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是利索而干脆,甚至果决、倔强的。可是又因指甲上那一点绯色,让人忍不住再看一眼,生出一种摇落霜风,屈指成春的感觉。

——那手,用来拿书拿笔,画眉绘梅倒是蛮合适的。

——怎么就用来握剑提枪了呢?

——真是要命。

——要命的好看啊。

他这样想着,似乎又感觉到了把指甲从那好看的手指中一点点拔出来时那种,让人发根偧开的淋漓畅快。这让他突然兴奋起来,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不知沈爷和公子可否再给老夫几日时间?”

“不必了。”青衣人缓缓转了身道,“人,我今晚带走。”

赵四一时摸不着头脑,愣了愣,扭头去看那青衣人。

很年轻,却端的邪气。

他眉很淡,鼻很挺,唇很红,脸色青白。一种诡异的淡青色,衬着那似笑非笑的嘴角,似嗔非嗔的桃花眼,更显儇佻。

未待赵四出声,他已向沈西风继续道:“沈庄主,我去看看。”

沈西风点了点头,走到门边,垂手侍立,神色恭敬地道:“李香主,请。”

沈家庄的地室在庄子的最北侧,绕过暮烟斋,穿过满是假山的偏院,行至一个人工石湖旁就是了。此处原本是夏天存放冰块瓜果肉蔬所用,这次为了这个‘他’,沈西风请了左近最有名的铁匠,改成了临时的囚室。

一行三人顺着那一层层石阶走下去,再走过一段用大青石板铺成的甬道,就到了原来的地室现在的囚房。

地室不大,略显干燥、昏暗。东侧靠近顶部处有一透光通气窗户,好在用以砌成四壁的大青石块比起泥土多了层透气性,倒也没什么烦闷、污浊的感觉。此地原本就只为储藏所用,本就没什么装饰,现在却连原有囤物用的提匣、竹篾、酒坛都不见了,反而多了一张不合时宜的坐塌,一个精巧坚固的铁笼。

塌是好塌,上好的金丝楠木,描了金漆,饰了水晶,甚至还铺着价值百金的狨脊毛坐褥。

笼是新笼,精钢打造,隐有斑驳淬痕,透着森森鬼气。

此刻,这个笼子前面绑着一个人,或者不能叫绑,应该叫吊。

他微垂着脑袋,看不清容貌。上身**,也没见什么伤口,只右胸部有一道浅色淤痕。下面仅着一条亵裤,双手在背后上下交叉,被人用拇指粗的铁链子拴紧后吊着,未着鞋袜的脚尖刚刚着地。

正是本朝三班六房用来刑讯时,最常用的苏秦背剑。

青衣人吊起那灼灼桃花眼环顾了一圈,目光就落在了那坐塌上。随后,他走过去,撩了衣袍坐下,双手交叉垫着下巴,双肘支着膝盖,饶有兴味地盯着地室中间的铁笼子。半响,他突然吃吃笑了一声,显得很是浮薄轻佻:“花错……花小哥,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死了吗?”见笼子前被吊着的那人没有任何反应,青衣人歪了歪头,露出一种调皮狡黠神态,“你若就这么死了,花小娘子要问起,我倒是不知怎么答她了。”

像是被他言语中什么给惊到了,被吊着的人脑袋微晃了晃,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这个叫花错的青年,第一眼,鬓若刀裁,睫毛长密,眼珠黑亮,明朗而俊逸的长相!

往第二眼看,细腰、窄臀,身形清瘦,体态风流。眼神干净、通透而犀利,非常招人。

“怎么,老朋友见面,招呼都不打一声?”青衣人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大模大样地摊着,好整以暇地问道。

花错轻呼了口气,声音嘶哑,气息微弱,似有若无:“李……若书?”刚说完这三个字,他似乎被什么呛着一般,猛烈地咳了起来,嘴角有隐约的血丝。

“是我。”青衣人拉长了腔调,浮夸地道,“没想到那么快又再面了,我们俩还真是情浅缘深哪……花小哥,你说是不是,嗯?”

花错没说话,就那么抬眼安静地看着他。

“你上次那一枪,可是伤的我不轻呢。”李若书站起来,边走边说,语调却尽是绵软,还透着点委屈,但等他距离花错丈余时,又很快恢复了轻亮愉悦的调子,“不过,没关系,你现在不还是落在我手里了?怎么样,赵四先生可还伺候的你舒服?”

“哦,原来他叫赵四。”花错没看赵四,就随意应了一声。

“赵四是凤翔府最出名的刑讯官,甭管是人是妖,是仙是魔,到了他手里,没有不跪地求饶,后悔生而为人的,所以得了一绰号,叫神鬼哭。不过……”李若书突然眉毛一挑,噗呲一笑,这么一个虽浮荡却也俊俏的青年,因着这一笑,整个人突然就带了层淫邪而狎亵的味道,“他以前那些割个百八十刀,再用滚油之类灌注到伤口中的法子,或者把人熬以沸汤,再用铁帚把肉一片片刷下来,等到筋肉尽去,只剩骨骼,又或者什么鱼鳞剐、千刀剐的手段,实在有失风雅,我不喜欢。”说完,他又微微笑着,那双桃花眼在花错**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而后略感失望般问道,“你这手,好看,而且也挺好用,不管握枪还是提鞭……怎的如今,成了这个样子?”

赵四微欠了欠身,答道:“回公子,那是先用七寸长的银针钉入,而后一片一片剥下来的,一片都没少,一片都没弄破。”

李若书微蹙了眉头,轻叹口气道:“俗套。”

“这钉指、剥甲只是前戏。”赵四看他略有恼怒,忙道:“这指甲被剥了之后,隔一炷香就拿辣椒油、盐水、蜂蜜、陈醋涮上一涮,此法名曰杏浆浇玉箸。”

“这倒是有点意思。”李若书点了点头,笑道,“只不过这十指痛归心的妙法,对这位花郎君似是没什么作用。”

“公子好眼力,这小贼……”陈四观察着他的神色,不动声色修改了一下称呼,“小郎君确实能耐,熬刑的本事那是极其高妙。水落石出、杏花欲湿、踏雪寻梅等各色手段使下来,十几日功夫,却是一句口供也没有。”

“一句都没有?”

“没有。”赵四摇了摇头,突然咬牙发狠道:“不过,前几日我请沈爷特制了几个宝贝,窄石磙一个,锡弯管一根,精铁箍一个,不知这回,他可还受得住。”

“鈛坠,滚地龙,如意金箍,这几个法子倒是许久没听人说起过了,不错。”李若书摸了摸下巴,如数家珍般,“花错,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可是让赵四把压箱底的绝活都亮出来了,哈哈……”他边笑着边歪了歪头,那双十分风情的桃花眼倒是比平日更显春色荡漾了,“你可知我为何专门让赵四来伺候你吗?”

花错垂了眼帘,依旧沉默。

从他们俩对话开始,他就保持着平静如常的神色,仿佛那些都跟自己无关一样。但听到赵四说着这几日在自己身上使的手段,胃里仍是一阵抽搐,暗想道:那么作贱人的手段,倒是取了这么些文雅的名字,这几人委实变态得很。

李若书对他的沉默倒是浑不在意,只负着双手,为了瞧得更清楚般,倾了上身到花错面前,鼻息相闻间:“你自小练武,这身体比起一般的女子自是多了些矫健韧性。虽常年在漠北戈壁讨生活,这身上的皮肤,却比许多江南的女子都白皙光滑,细腻润泽。所以说,我怎么舍得随便找些粗手粗脚的下流胚子来,这万一伤着哪,我可要心疼死了。”说话间,他突然曲起一指,沿着花错裸露的肌肤从胸骨上窝中央的天突穴一路滑到腹哀穴,他的目光,跟着手指醉心沉溺,减了狎昵,平添几分痴迷,描出香艳浮浪一室旖旎,而后,这个叫李若书的青年,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曼声低吟:“北漠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划花了的皮肤,剥下来就不好看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花错耳里,却似春雷炸的他一阵哆嗦。

骤然间,花错倏地瞪大了双眼。

有风,穿过透气的小窗,吹着角落的烛火明明灭灭间他珉成一条直线的嘴,似开刃饮血后的剑,泛着冷硬的光。那样笑起来该云开月朗,春暖花开的人,发了狠,竟是这样冷冽而凶狠的模样。

李若书看他神情,意味深长一笑:“春则和丁十三都说漠北花佳人面若桃花,艳绝尘寰,一对剪水双瞳,璨若星华。可我觉得,”他眯了眯眼,脸往花错这边靠得更近了,无限暧昧,一个危险又意义不明的距离,“你的这双眼睛……”他抬起右手,捏着花错的下巴,脸上又流露出了那种痴迷的神态,“更是好看!我第一次见它时就想着,这样干净又黑亮的眼睛要是挖下来,养在我那三楹香榭的琉璃樽中,不知该是怎样的美不胜收,醉人风光呢?”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依然一副靥辅巧笑的浪荡模样,只那青白的脸在这不大又略显昏暗的石室里,全然没有血色般,十分邪气。

“不过。我这人,向来怜香惜玉。”李若书直了身子,循循善诱,笑意恬淡,“只要你告诉我,温南荇和楼挽烟,你埋哪里了,还有他们的孩子,我就放了你,当然还有你妹妹,花佳人。”

青年似乎被吊的时间久了,脸色苍白的接近透明,鬓角已湿,双腿打颤,他挣扎了一下,那沉寂又昏暗的地室顿时被铁链的声响打破了。

然后他笑了,眼神里有一种极为宽慰的神色一闪而逝。

但他只是笑,没说话。

“如何?”

花错眨了眨眼,他的睫毛很密,微翘,翁合间有一种不加修饰的俊秀:“我不知道什么温南荇、楼挽烟,更不知道什么孩子,说什么?”

“不知道?”李若书也不急,也不恼,他发现自己对着花错的时候,很有耐性,“那我帮你好好想想,一个月前,北萧关外,兴庆府,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男人一身落魄,断了条手臂,女人身怀六甲,已到了临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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