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原不过西北一边陲小镇。自党项首领李继迁叛宋自立,在灵州一带广宫城,营殿宇后,其子李明德又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和营造活动,并于宋天禧四年,正式定都于此,号兴州。而后其孙李元昊更是大兴土木,营建了城池门阙、宫城殿宇、宗庙等建筑,并更名为兴庆府。之后几十年,整个兴庆府的都城规划和民情风俗,已越来越受本朝汴京的布局影响,除了随处可见的本族标志,已和大宋城镇一般无二。
城垣周十八余里,护城河阔达十丈,东西袤于南北,极尽高大宏伟,精饬妍丽。取东清和门,西镇远门为横轴,建长安大街,分布有东西两市,各有专司。南光华门、南熏门和北德胜门、振武门为纵轴,建朱雀大街,广百步,两行多是槐树。城中道路呈方格形,商贾工匠,分行列市,有条不紊,共有崇义、兴远、清河、上斜、下斜、平康等六十余坊,千春楼、遇仙酒楼、庄骷髅花茶坊、颜家京果铺、段家合子记、杭州彩帛铺、王家七宝铺、李家翠铺等四百余肆。这其中,最是人烟浩攘,箫鼓喧空的该是那五步一楼,十步一馆的燕馆歌楼了。
馆是妓馆,楼是青楼。
当地百姓流传一句话:琼楼玉宇红颜溢,人间南曲几回春。说的正是当地西市名扬天下的十三勾栏中的‘琼楼玉宇’和‘南曲楼’有着最美的人和最好的酒。
不过掌灯时分,琼楼玉宇在平康坊混杂着酒香、茶香、药香、酱料香、饭菜香、脂粉香、特有的乳酪香的叫卖讨价调笑声中,开了金漆屋宇大门,高卷珠帘,点了贴金红纱栀子灯,丝竹管弦,艳歌妙舞,热闹非凡。
这里还真的都是美人,连凭栏招邀的女娘,都体貌动人,娉婷妩媚。或梳螺髻簪紫金凤钗着绯色宽衫,或施了梅妆金凤染指石榴裙里春姿浓,但都粉面含春,手嫩胸白。有看到路过的男子稍微露出那么点色相,就身姿袅袅的走过来,手擎罗扇,半掩红唇,扶肩腻语:“爷,天寒地冻,要不要进来吃杯薄酒?”
也有遇到旧相识的,一如眼前这簪了红花着了紫衣的女娘般,只略一弯腰,便上前挽了中间一人的臂膀,媚眼如丝:“李官营,元捕爷,野利捕爷,请了!三位爷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呢。”
“前段时间军巡院的事多,这不,今儿刚得了空,就过来了。”为首那三十开外,宽嘴鹰鼻,面庞黝黑,一身深蓝长袍的正是兴庆府军巡院官营李湛。左右同行的是捕头元世济和野利承恭。
刚忙过年关,三人得了闲暇,就相约来这彩楼欢门买/春/寻乐。
“侍秋小娘子,有没有想我啊?”
“李爷,你这说的哪儿话,我这可是天天想着你,夜夜盼着你来呢。就怕李爷你有了新欢忘了旧人,不记得这琼楼还有我侍秋啊。”
“几天没见,侍秋小娘子不仅人变漂亮了,连这小嘴也越发利索了。”李湛边说着,边在侍秋敷了玉石桃花粉点了额黄的俏脸上行事老道的捏了一把,捉狭笑道,“等下可要给哥几个好好来几段。”
“就怕李爷你等下见了里面的姐姐们,各种风流快活,哪还有什么时间听我唱的小曲啊。”
“小娘子这话就不对了,李兄没时间,我们哥俩有啊。”一旁的元世济忙不迭献着殷勤。
“话说,李兄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痴情汉啊,这昨儿才得了一好东西,今天就巴巴的给轻素姑娘送过来了,啧啧……”
被同僚取笑了一番,李湛倒也不见恼,只从怀中取出一物,细细把玩了一番,而后轻叹道:“这轻素姑娘不仅人长得美,舞跳得好,身段儿一绝,谈经论史,吟诗作画,无一不精,真真儿是个宛若仙子般的女子,若再戴上这簪子,必定妙得很。”
细看,却是一玉步摇,华美繁复,珠玉流光,备极精巧,引得一过路褐色布衫小厮频频回首定睛偷看。
侍秋抬眼看了看楼上,略显犹豫:“李爷,轻素姐姐这会正见客呢。”
李湛皱了皱眉,问道:“见客?
“几个南边来的公子哥,一来就翻了姐姐的花牌。”
“南边来的?宋人?”元世济插口问道。
“看着像,出手阔绰的很,包了三楼雪腴阁,这都三天了呢。”
李湛几个也不是什么混人,逛青楼规矩多少也是知道的。当下沉思了一会,道:“既如此,我们几个就在三楼这钩栏边吃边等吧。”
“李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被阿娘知道要打死我的。”
要知道,这李湛几人,虽不是什么七进八举九解元的显贵之人,可偏偏本朝的皂隶、快班、衙役、捕头就掌握了那么点关于市井生计的实权,往往是生意人最不愿得罪的。
“无妨。”李湛罢了罢手,撩了衣袍捡了张空桌坐下,“这生鲜肉食,瓜果点心,捡好的上就是。至于这酒么,必须是千春楼的千日醉。我跟你们说,上次……”
几个人正说的起劲,身后一雅间的门被‘吱嘎’一声从里打开了,开门的正是刚才那探首探脑的褐色布衫小厮,此刻正俯首躬腰而立。接着,从里面施施然走出一青年,白衣白靴白玉发箍——一个白白净净,连手上都带着白手套的翩翩公子哥。
只见那白衣公子抬眼环顾了一圈,目光就落在了桌上的玉步摇上,而后径直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这簪子不错,哪儿来的?”
李湛见他衣饰华贵,态度倨傲,又是打南边来的生面孔,心下没底,当下和随行同僚对视了一眼,干笑道:“这位公子莫不是看上这物事了?可惜李某人……”
白衣公子漠然道:“你只需回我,这簪子是哪儿来的。”
陪侍的几个女娘虽才碧玉年纪,却也一路风一更雨一更在这风尘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当下自是看出气氛不对,一时竟也不敢冒然接话。
李湛还未反应,边上的元世济脸色变了变,一拍案桌,怒声道:“你这厮,怎地如此无礼!”
白衣公子嗤笑一声,眼神阴鸷地盯着那玉步摇,缓缓道:“云鬓花颜玉步摇,取六瓣昆仑古玉精雕成荷花底样,中间缀以红玛瑙,状如花树,下垂琉璃扇状摇叶。原是南唐小周后所有,后辗转被眠花宫温南荇所得,赠与金陵楼府大小姐楼挽烟。”他顿了顿,揶揄中又带了点嘲讽,还有鄙视,“你们几个什么东西,一群贱役皂隶,也配拥有此物?该不会……偷摸来的吧?”
野利承恭听他言语如此轻贱,也变了脸色,嚯一声站了起来,恶狠狠骂道:“哪来的这不长眼的贼丕宋狗,来我大夏国抖的这哪门子官家威风?”
他是西夏人,身量本就比一般宋人男子高大,又练得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加上日常干的就是鞭笞拷打这种下九流营生,平日里又多和贼偷盗匪为伍,整个人自有股煞气。
白衣公子却挑了挑眉,白净的脸上居然多了层笑意,他一边慢悠悠的取下手套,一边懒洋洋又漫不经心地:“贼丕宋狗?你骂我吗?”
野利承恭厉声道:“骂的就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出言不逊的贼丕,看爷爷我今天不废了你这张烂嘴。”
“就凭你?”白衣公子话音刚落,突然就出手了,左手五指叉开,掌带劲风的朝对面人脸上就招呼过来。
野利承恭没料到他言语间就动手,也是吃了一惊,当下双脚一错,上身往后仰去,准备使一招铁板横桥避过,谁知那白衣公子竟似早已感知他心思一般,还未待他下腰,已手腕一沉,变掌为爪,五指如钩,紧扣住他肩膀,而后猛一用力,就听得咔擦一声,手下人的肩膀,竟就碎了。
要知道,李湛他们三人,与刀剑拳脚虽是精通,但毕竟未曾练过内功,平日里虽常接触盗匪贼偷,但大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蟊贼,似白衣公子这般不过才一照面,桌椅未倾,碗碟未碎,就废了练得一身硬气外家功夫的野利承恭一个肩膀,飞花摘叶伤人于无形的江湖高手,自是从没见过。
更何况,这白衣公子行事歹毒,心性阴冷,竟是比一般武功高绝人士更显可怕。
“你……”李湛见他出手如此狠绝,当下既惊且怕,睚眦欲裂,一把抽了腰上铁尺,一招长虹贯日直刺白衣公子胸口檀中穴。一旁的元世济则提了钵大的拳头,朝着他的腰眼就挥将过来。这一刺一拳,乍看不过最基本的格斗招式,既不精妙也算不上高深,更全无内劲,但胜在角度刁钻,配合默契,凭空生出一种豁出命去将人格杀当场的凌厉恶毒。
有偷眼旁观的女娘,已‘嘤’一声惊呼,背了脸,似是不愿看到那清隽贵公子血溅当场的惨状。
危急之下,白衣公子却神色自若,镇静异常。在李湛的铁尺快要击中他胸口之际,才原地一个后空翻,左脚顺势疾出,踢向对手手腕。而后他身形刚落地,在元世济一拳落空,正准备收拳变势时,白衣公子已右手横探,双指如扣,功随意至,一个锁字诀,捏住了元世济的咽喉。
李湛见一招内,自己铁尺已失,元世济被擒,自是再无得手可能,当下心念一转,抱拳过额,颤声疾呼道:“英雄,请手下留情。”
也亏得他在官场中浸淫摔打了几年,练就了这一身审时度势,处变不惊的本事。要换了其他鲁莽武夫,就算不以命相抵,估计也要再斗上一斗。
白衣公子听言,竟也没下杀手,只斜眼乜了李湛一眼,就把元世济放了。
边上那褐衣小厮倒也伶俐,早已悄无声息地搬了如意漆木坐凳过来。
白衣公子撩了衣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缎面暗纹方巾,细细拭了拭手指,淡淡道:“肯说了?”
他的手,肤若凝脂,如玉琢春葱,指甲红润而有光泽,指骨纤细宛若女子。
一种诡异而诱惑的美,让人贪慕三分,惧怕七分,看得,惹不得。
“多谢英雄。”李湛咽了口口水,用眼神示意元世济扶着肩膀被废的野利承恭速速下楼,才一弯腰,低声道,“那个簪子,是昨日小人从一貌美女子手上得来的。”
“继续说。”
“是是是……”李湛忙一叠声应道,“昨天正好小人当班,有人来报,说城南的当沽酒楼有人闹事,小人就带了几个手下过去了。到时就见到那貌美女子,大着肚子,另外还有一个断了一只手的汉子。盘问之下知道那个女子祖籍兴庆府,幼时被人伢子贩去洛阳当了女伎。后来被一富家公子看中,买了做妾侍。可惜好景不长,那富家公子早死,而那女子又正好怀了身孕,不容于正妻,就从家里偷跑了出来,一路辗转到了兴庆府。可惜盘缠用尽,就想着重操旧业,在酒楼卖唱赚点银子,谁知道被正妻派来的人给认出来了。若不是那独臂汉子相助,估计也就……”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看那女子腹痛难忍,确实可怜,又敬那汉子少年侠气,就让酒楼掌柜帮忙送去了医馆,然,然后,那女子就把那簪子送了给小人算作答谢。”
“我看那簪子做工精巧,款式得意,一时没忍住,就……就收下了。”说到这里,李湛抬眼偷瞧了白衣公子一眼,看他神色未变,方才苦着脸道,“那簪子的做工样式,小人也知必定价值不菲,绝不是一个穷的要卖唱的逃妾能拿得出手的。但小人想着,这毕竟是赃物,那小娘子有胆子偷但不一定有路子脱手,既然她有所求,小人就……”
白衣公子轻‘哦’了一声,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她求你什么?”
“……通,通关文牒。”
“几个人?”
“两个。”
“那女子现在何处?”
“小人不知道。”
“哦?”白衣公子抬了抬眼,他的眼皮很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的轮廓修长而姣好,可惜眼神总是带了种不分明的嘲弄和轻蔑,让这张白净清隽的脸同时又充满了凉薄和凶狠。
“英雄,小人真不知道,就听她说要北上。”
“北上?”白衣公子冷笑一声,“倒是编的好故事。”
“英雄!”李湛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颤声道,“小人说的句句都是真的,没敢有……有一句谎话。”
白衣公子冷哼一声,道:“谅你不敢!滚吧。”
“多谢英雄,多谢多谢!”
关于兴庆府的一切,都是私设,私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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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琼楼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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