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乡赴约时过境迁

“绣了莲花的那个茄袋?”夏舜卿问。那是甄冉时常带在身上的。

“对对。”甄冉在腰间、袖口和胸前反复摸了摸,都没有。他又到马车里在座位间寻找,站起来时头却狠狠地撞上了马车顶。

甄冉疼得直捂头。

夏舜卿让马车停了,说道:“你先坐下,慢慢找。会不会是落在刚才那里了?”

“对对!”甄冉应道,“分明只在刚才掏出来了一下。那人受伤了,我下车准备给钱来着,哪知道遇到个骗子。”

夏舜卿命原路返回,但到了那里,却还是不见茄袋的影子。

“算了,赶路要紧。下次可要小心些,不然我可不敢再带着你出门了。”夏舜卿说。

甄冉应着。自夏舜卿挨打之后,甄冉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又做错什么惹得夏舜卿对他失望。而现在这个疏忽让他之前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猜测是被那人拿了去,甄冉越想越气,只恨不能再碰到他。

到了庄子上,正是金秋送爽。虽早晚很凉,白天灿阳高照还是十分温暖。

自家庄子上的伙计已经出门办事去了,夏舜卿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他那儿时的玩伴,因此只带了甄冉出门。

他一路问了不少人,却没人能回答麦子家在哪里。

原来夏舜卿见到的佃户大多不是本地人,是外地来的无地流民,他们对本地人的名字记不详实。

夏舜卿又走了一阵,见田地依旧连成一片,一问居然还是自家的地。他有点恍惚了,依稀记得小时候这里还住了很多人家,如今变了太多让夏舜卿完全识不得路。

这时一位拎着好几个大箩筐的年轻妇人迎面走过来,这么窄的地埂根本错不开。

那个妇人长着一张瘦削的脸,眼睛很大很灵动。她穿着一件葛布短袄和蓝染长裙,为方便走路把裙子掖在了腰上,露出麻布的阔腿裤和打了补丁的鞋。箩筐几乎摞得和她自己一样高,她的身子也此而微微倾斜着,完全占据了田埂上的空间。

她看见夏舜卿在对面,便停住了脚步,示意夏舜卿先过去。夏舜卿抬了几次脚,却怎么也错不过去。

那个妇人想是急着去干活,于是帮忙拽了夏舜卿一把。夏舜卿又不常在地埂上走,因此一个没站稳,就往地上栽去。

那是刚播种不久的冬小麦,被夏舜卿压了一片。

甄冉急忙上前去拉夏舜卿起来,于是更多的小麦遭殃了。

那妇人见状咯咯地笑了,笑得天真烂漫,仿佛是多滑稽的事情。不过她很快又反应过来,看着被压实的地嚷着让夏舜卿赔麦子。

夏舜卿只觉可惜,虽然这人很可爱,但是脾气不好。

夏舜卿方才出门没有带钱,甄冉的茄袋也丢了,所以他们拿不出来。

那妇人以为夏舜卿想赖,于是拽着夏舜卿,要拉他去见她丈夫。

夏舜卿没有生气。他哪遇到过这样的拉拽的,因此在又惊又奇中跟着那妇人走了。

也许可以先赔个不是,再回去拿钱。他想着。

走了没多久,就来到一个门前长了芭茅的小屋前。屋顶就是用这种茅草铺的,陈旧又散乱。屋檐下挂着几个干丝瓜网,窗户的洞只能拿破瓢挡着。门上也没有锁,是用绳子拴的。

肉眼可见的窘迫。

靠近小屋之后,夏舜卿隐隐听见有小孩的哭声,撕心裂肺的,让人心疼。妇人也听见了,她纠结了一下还是放开了夏舜卿,焦急地进屋去了。

芭茅的后边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

“花儿,孩子哭了,你去看看!”那人喊道。他的声音明显透露着担忧,大概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不过夏舜卿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他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黝黑精干的男人挑着一担水从芭茅后面走了出来。

那人身着破烂的衣服,发型散乱,腿上有伤。他见到门口站着两个身着光鲜的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甄冉反应了过来,大喊道:“站住!茄袋还我!”

那人不但没有停下,反而丢下担子跑了起来。甄冉和夏舜卿马上跟了上去。甄冉脚步利落,很快追上了他。他被甄冉拉住摔到了地上,随后又被跟上的夏舜卿钳住,动弹不得。

“茄袋和钱还我!”甄冉喊。

“公子饶命!我还!东西在我兜里!”那人求饶道。

两人信以为真,便放开了他。哪知他刚起身又立刻拔腿就跑,好在甄冉反应快,一个虎扑将他按倒在地。

“再跑我打人了!”甄冉喊道。

那人又求饶:“公子宽恕!东西在屋里,我这就去拿!”

甄冉拉钳住那人手臂拉他起来,带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已经知道你家在哪里,你跑不掉的。”

那人虽然腿上有伤,但方才跑得那么利索,明显之前在马车前的可怜模样就是装的。见他又撒谎又碰瓷的,夏舜卿心里生出了一丝厌恶。

那人这次不逃了,他一边点头哈腰地赔罪,一边往他家里走去。

夏舜卿跟着那人回到了他家,花儿刚好带着小孩从门里出来。那是个女孩,两三岁的年纪,脸蛋圆圆的,皮肤有点黑,头发蓬着,满是灰尘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花儿看到她丈夫被人押着回来,以为丈夫被人恐吓,连忙冲过去使劲推了甄冉一下并试图掰开甄冉的手。别看她个子不大,力气却不小。她一边掰着一边数落:“你们大户人家就是这么欺负人的吗?压坏了麦子还要赖账的吗?”

甄冉不想与她动粗便顺势松开了手。那人怕妻子莽撞,于是在手臂被松开后将花儿护住并带远几步,这才轻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花儿于是讲述了麦子被压的经过。

庆幸不是什么大事,他转身向甄冉赔罪,随后进屋把茄袋拿了出来。

花儿眼尖瞧见了,一把抢了过来,道:“不是说贵人给的吗?你要拿去干什么?”

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一些惊恐。

那人握了握花儿的手,温言道:“这原本就是人家的,还给人家。”

花儿松开手,那人拿了茄袋后转身就要给甄冉,但被花儿拽住了衣服。花儿带着哭腔说:“不能啊……我们没粮交税了……”

这一幕出乎了夏舜卿和甄冉的意料,两人面面相觑。

那人狠心将花儿的手拉开,上前赔笑道:“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甄冉掂了掂茄袋,确定分量没有少。他把茄袋又塞回那人的手里,说道:“赔麦子的钱。”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谄媚地笑了,连连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花儿也随即眉开眼笑,她高兴的上前拉了拉那人的手臂,那人握住她的手,像是在分享喜悦。

夏舜卿四处看了看,似乎找到了一点记忆里的痕迹,便满怀希望地问他:“请问麦子住在附近吗?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那人迟疑了一下,直直地瞅了夏舜卿好几眼,突然拉着花儿向前几步,扑通跪在夏舜卿面前,喊道:“公子您……您是夏公子!”

夏舜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公子,小的就是麦子!”那人喊道。

夏舜卿听了眉头紧蹙,这个坑蒙拐骗的人居然是他记挂多年的伙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这时麦子还在跟花儿解释说这就是他们的恩人。

“恩人?”夏舜卿不解。

麦子带着花儿和孩子连连磕了几个头,说道:“年年的收获交了税收之后,都不剩什么。多亏公子您每年给我们一些银钱,让我们有钱买来年的种子,才不至于卖田卖地成为流民。”

夏舜卿赶快拉他们起来。

他塞在信里的银钱只是随手附赠的一个吉祥祝愿罢了,没成想居然有这样的作用。麦子一家人的大礼他感觉受之有愧。

麦子深深鞠躬请夏舜卿进屋里坐,一边拿用身上的衣服擦板凳上的灰尘,一边招呼花儿去烧水。

麦子的热情让夏舜卿之前对他产生的厌恶之情消失了一些。

夏舜卿在板凳上坐下后,让麦子在他旁边坐下。麦子拘束不已连连拒绝,夏舜卿只好由他。

夏舜卿环顾四周,只见屋里除了一张跛脚桌子和几个板凳外没有其他像样的家具。屋顶的梁上积满了黑垢,梁下的柱子有雨水下渗的痕迹。墙面是竹编泥糊的,其中一面空空荡荡的,只挂了一个木雕莲花。莲花旁边用木炭写了几个字,虽被抹去了,但还能隐约看得出是“*王出*,**太平”。另一面挂着个破了洞的筛子和几个瓜瓢。瓜瓢下还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问才知道是保存着菜种的草灰。

“刚刚那些钱抵税够了吗?”夏舜卿问。

“回公子,够了够了。”麦子垂手站着,恭敬地回答。

夏舜卿说他回去后会再让人送些银钱过来,麦子回道:“公子是菩萨心肠。对我们庄稼人来说,这些已经非常多了。”

“够用就好……”夏舜卿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的吹捧,寒暄道,“刚才那个是你的妻子和孩子?”

“回公子,是的。”麦子说道。

他的模样十分谦卑,语气中的谨慎小心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被审问。

“孩子多大了?”夏舜卿又问。

“回公子,两岁多了。”麦子答道。

麦子简短的回话让夏舜卿十分扫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夏舜卿又看了看麦子的脸,黝黑,粗糙,颧骨突出,模样看上去好像比他大很多一样。

夏舜卿期待麦子再说些什么,但麦子一直低着头站着,就和夏舜卿每天见到的的仆人一样。

夏舜卿往厨房那里望了望,看见花儿在灶台下烧火,孩子在旁边想帮忙递柴来着,但递的是扫帚。麦子顺着夏舜卿的眼神也往那里看,见到这场景不自觉嘴角上扬。这温馨的一幕让夏舜卿早已忘记了先前关于茄袋的不愉快。

花儿烧好了水,用碗盛着端了过来。她虽然很开心,但又不敢笑,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

夏舜卿知道乡里人一般都是喝凉水的,他于是双手接过这碗热水,向花儿道谢。

他的脑海里闪过小时候被蛇咬的事情,还有与麦子一起做篮子和槐花饼的情景。记忆里的欢乐与现在的生疏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夏舜卿原本存了好多话要和麦子说,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他们两个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十年之约,那个已经迟到的约定。

夏舜卿把碗里那特意为他烧的水全部喝完后,思量着自己该回去了。

麦子送出老远,在夏舜卿几次劝说下才回转。

夏舜卿在田间地头慢慢地走着,完全感受不到儿时的轻松愉悦。他的心口好似被打了一拳,很不畅快。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