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画美人公子不读书

在墙头荼靡花丛的背后,隐约能看到三四个女孩的身影,鹅黄衫子,红罗发带,影影绰绰。她们想必是好奇这边的热闹,便借着内院秋千的杆子爬上来观看。

夏舜卿认出带头的那个,正是他的姑家姐姐吕怡人。

此时吕怡人的目光在郑美山的身上难以离开,她的手反复捏着墙头的青瓦以掩盖自己激动的情绪。但此举无济于事,因为她的开心都写在脸上了。

郑美山也闻声朝墙头看去,他隐约觉得那个女孩在瞧他,忙礼貌地行了一礼。吕怡人见了好似做坏事被发现了一般,麻利地带着几个姐妹从墙头溜了下去。

王夫人一直等着夏尧臣前来,但直到天色将晚也没等到,只好离开。临走之时,吕均平匆匆过来塞给夏舜卿一张字条,让交到夏尧臣手里。

一回到首辅宅邸,王夫人便问夏尧臣的去向。未等小厮再出门去寻,夏尧臣倒是自己回来了。

王夫人今日终究未与夏夫人提议亲之事,因此心里正憋着不满,立马喊他来见。

“国子监这么早就散学了?”王夫人瞥了夏尧臣一眼,见他神色从容,竟一点慌忙、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夏尧臣讨好地笑了笑,上前答道:“娘,我开玩笑呢,今日国子监哪有课?”

“是吗,我还以为有课。不然今日姑母的生辰,我那懂事的儿子怎会不去?”王夫人继续揶揄着说。

“娘,儿子知错。”夏尧臣乖巧地来到王夫人面前,接着说道,“实在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儿子不得已一定要去的。”

夏尧臣知道父母偏爱他,话里话外显得有恃无恐。夏舜卿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但也早已习惯。

“你能有什么要事?”王夫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取茶呷了一口。

“娘,你知道国子监祭酒是谁吗?”夏尧臣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

“不是你爹的同年,那个叫陈岩的吗?”王夫人将甜白瓷盏放下,神情依旧不咸不淡。

“是的。”夏尧臣神秘兮兮地接着说,“次辅郑大人今日设乔迁宴,把陈祭酒请过去了。”

“你没去你姑母的生辰不会就是为了去祝贺郑大人换新居吧?”王夫人气恼起来。

夏尧臣忙说道:“娘,郑大人迁居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乔迁宴不过是个由头。”

王夫人听了便也觉得蹊跷。她想起丈夫夏淳风曾对内阁次辅郑远朋颇有微词,知道这人和他们家有些龃龉。

陈岩既是夏淳风的同年,也是夏昭明的学生。去年因太后尊号一事他与夏昭明有了嫌隙,随后便日渐消沉,再未私下拜访过夏昭明。从前十分亲密的师生,如今形同陌路。郑远朋若想暗地里针对夏昭明,此时拉拢陈岩也合情合理。

王夫人道:“既然陈祭酒应的是郑大人的邀约,那他把你带去干什么?你可别想糊弄我。”

夏舜卿见夏尧臣讲了半天也没有说服王夫人,不禁失笑被王夫人察觉。王夫人板着脸道:“你说说哪里好笑?”

夏舜卿连忙摇头,找个借口出去了。

红药带走了缃儿后,夏舜卿回了书房。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心里想着过去的事情。

他与缃儿相识的日子已经不短了。自打与赵元徽熟络后,他时常出入靖宁侯府。由于赵元徽对缃儿格外偏爱,因此他能见到缃儿的机会非常多。

他对缃儿的性子很是欣赏,每回登门都要见一见缃儿。但不知从何时起,缃儿对他冷淡起来。他心想也许是为赵元徽的缘故,从此也心字成灰。

靖宁侯向来看不上夏舜卿,那时也对赵元徽与夏舜卿的频繁来往颇有微词,夏舜卿识趣地不再拜访。

天色渐渐黑了,夏舜卿并未发觉。直到有人点燃了桌上的灯火,他才回过神来。

灯光渐渐明亮起来,缃儿的脸庞也逐渐清晰。

夏舜卿心里一恸。

他问道:“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以一个熟人的口吻。

“回公子,奴婢很好。”缃儿简短地回答。

这话里的生分和疏远,让还沉浸在重逢的感动之中的夏舜卿感到一阵难过。

“那就好。”夏舜卿说着又沉默了。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有时思念悄悄爬上心头,无处倾诉的他唯有看着画儿聊表慰藉。如今在缃儿跟前,他却像锯了嘴的葫芦。

缃儿开始收拾书桌和书架。她轻手轻脚地忙活着,有条不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有着一张小巧的圆脸,五官秀丽,身形高挑,举止又因受过良好的教导而比一般女孩子出色几分。

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缃儿,夏舜卿却始终觉得她离自己十分遥远,心里坠着的那个石头好像更重了。

他拿起笔,将其身形、衣裳与面容在花笺纸上细细勾勒出来,很快完成了一幅白描。这个身着衫裙的女子,于桌边亭亭玉立。

“缃儿,你说这桌上该摆什么才好?”夏舜卿问道。

他想找话说,但又不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十分刻意。

缃儿远远望去,看见烛火给夏舜卿的身影镶了一层亮橙色的光晕,有些炫目。她看不清夏舜卿在画些什么,谨慎地答道:“回公子,也许可以放本平日读的书。”

缃儿习惯性地浅浅微笑,那笑容恬静美好,但又温顺得让夏舜卿觉得陌生。

夏舜卿更加难过了。他竟不知自他不再登门靖宁侯府后,缃儿将自己伪装成了这般乖巧的虚伪模样。

夏舜卿印象里的缃儿,是率性勇敢的,是毫不讳言心中所想的。

夏舜卿在靖宁侯府与她初见,是许久之前一个春深花残的时节。在路过水湾时,夏舜卿看见垂柳树下,有一个姑娘在无声起舞。

她穿着一身白衣,没有丝竹之声,也没有明堂高台,那身影在绿肥红瘦的季节里显得更加寂寥。

夏舜卿感觉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坠在了他的胸口,拉扯着他柔软的内心。他看得许久,终于远远对她喊道:“姑娘别难过了,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啊。”

姑娘转过身来,秀丽的脸上隐隐可见泪痕。

“明天的天气还会好吗?”姑娘向他见礼,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夏舜卿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

说完夏舜卿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姑娘的脸色,担心这话再增添她的悲伤。

谁知姑娘笑了,道:“明天的天气若不好,后天也总会好起来的。”

红泪未干,而愁容已散。夏舜卿恍惚看见了一隅云破天开的景色,使得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暮春日子,陡然有了壮丽、璀璨而令人难以忘怀的风光……

他将思绪收回,在画上添了本宋词,又在画首题了一句: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尽管画得一丝不苟,但与被夏尧臣烧掉的那幅相比,这幅显得神韵缺缺。惋惜之情又漫上夏舜卿的心头。

他有些泄气,索性停了笔。兴许是老天不让他有此执念吧。

缃儿又继续手中的活儿。夏舜卿搁笔看了她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世子想让你回到靖宁侯府,你愿意么?”

缃儿愣了一下,恬静的面容像忽然打了霜似的。她半天才答说:“回公子,奴婢不愿意。”

“你明明……”夏舜卿欲言又止。他没有注意到缃儿表情的变化。

缃儿闻言停了手,看向夏舜卿的眼神竟满是忧愁。

夏舜卿想提赵元徽的名字,又怕说得唐突,最后说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愿意?”

“奴婢与靖宁侯府已经没有关系了。”缃儿低下头去,语气中带着一些哀伤。

这让夏舜卿肯定离开侯府不是缃儿本意。既然缃儿言不由衷,他便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会去安排。你只需准备回去……”

哪知他还未说完,缃儿立马回绝:“不敢劳烦公子费心。”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夏舜卿问。

“回公子,奴婢没有顾虑,能来府上奴婢感到非常荣幸,也十分知足。公子的好意,奴婢心领了。”缃儿说。

面对仍然伪装自己的缃儿,夏舜卿有些着急:“你撒谎,这里能好过靖宁侯府吗?”

缃儿忙道:“伺候好主人才是奴婢该考虑的事。奴婢现在是这里的人。”

能去哪里,并不是她自己可以决定的。她的手捏着陈设了瓷器与香炉的松木博古架,好像使了劲就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似的。

夏舜卿有些不快,道:“你连句实话都不愿意和我说吗?”

语气里的埋怨让缃儿紧张,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道:“公子息怒,奴婢不敢。”

这一跪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夏舜卿始料不及。从前的缃儿是不会对他做出这种举动的。

他连忙说道:“快你起来。”

缃儿没有起。在书架的阴影里,她的身躯看起来瘦弱无助,让夏舜卿不禁自责。

夏舜卿赶忙前去扶她起来,但缃儿推开了他的手。

缃儿说道:“求公子,让缃儿留在这里吧。”

她的话里有哀求和责怪的意思,这让夏舜卿感到自己的好意被辜负,顿时觉得十分委屈。

夏舜卿说:“我不明白。”

“您贵为公子,奴婢们在想什么,您不会明白的。”缃儿说。

夏舜卿听了更觉不快。他怄起气来,冷脸对缃儿说道:“你出去吧,书房不需要收拾了。”

缃儿没再辩解,十分服从地道了一声喏,缓缓起身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夏舜卿看见缃儿离去时的身影非常落寞,好似有沉重的心事。

这一刻,他后悔把话说得重了。

夏舜卿懊恼得很,但又不知道该恼谁,便一直坐在屋里生闷气。

红药奇怪缃儿才进屋没多久就出去了,因此前来查看情况。

夏舜卿正烦心着,见有人来,便问道:“红药姐姐,你认真地回答我,我平时不够体谅你们吗?我也不够体谅那些下人们吗?”

红药被他没头没脑的问题逗笑了。红药性子沉稳,那笑容温柔得好似春江的水,饱满宽厚平和。

红药认真回答说:“作为首辅大人家的公子,您不仅时常关心我们是否过于劳累,还从不侮辱打骂。你体谅我们至此,却为何这样问?”

这个听起来很圆满的答案,却因为有前半句的前提,让夏舜卿如鲠在喉:“你是说若剔除首辅之孙这个身份,我的作为就称不上体谅吗?”

红药回道:“正因为您是公子,所以您的体谅更加难得。”

红药的语气真诚,在夏舜卿听来却像是在打他的嘴巴。他喃喃道:“缃儿说得对。我不懂奴婢们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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