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旌旗几乎都被吹破了,人与马在此刻哪还有什么贵贱之分,饿殍遍地,随处可见。
她被一群人押着,捆在城墙上,瞪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城下那稳坐马上的将军面容,看了又看,眼睛望得酸了,却始终是个不真切的影子。
满腹委屈辛苦无人诉说,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阴冷的风雪混杂着眼泪割得脸颊生疼。
不晓得他能不能听到,但还是想说。
虽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张弓搭箭的景象,严寒之下一套动作干净利落,根本不带分毫犹豫迟疑——那支箭衔裹风雪、撕裂空气,有穿云之势,她只来得及低头,见自己胸前鲜血喷薄而出,随即风雪的冷意便渗进五脏六腑……
“借过。”
斗篷加身,风帽笼着一层阴影, 只能看到一点点苍白的下颔,那凌厉的弧度竟全然不像个女人,端的一副审夺姿态,打量着来人。
说是“借过”,可那语气实在生硬得宛如一句脆生生的“滚开”。
李茂贞自不会自惭形秽,可她的神情实在太过自若,好似她才是那二人之间身为王侯的那个。
当真是,傲慢极了。
李茂贞当然不喜这种态度,他无论如何也是一代王侯,从前出身微末之时自恃甚高之人虽也见过不少,可实在少有这般理直气壮的。
此处便是十二峒的第十一峒,虽是一片世外桃源景象,可他心知其中必定诡谲,更是不敢大意,明面上却负手而立,摆足架势,实则早已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姑娘请。”他道。
因着有机会去盯着此人,方注意到她着一身与炎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袍风帽、皂黑长靴,显得沉闷阴郁,加之此地之人皆穿着轻薄、足踏芒鞋,她这一身行头自是十分诡异。
要真的只是一介乡野丫头倒也罢了。
十一峒主初遇他时便是身穿这样一身黑袍,花纹配饰却远没有她衣上的繁复,若是从衣着来判别,单这一身已不敢让人轻视,或是说,心生忌惮。
一只手马上要摁在她肩头,被这女子下意识的一个侧身躲了过去,但也可能只是侥幸,兴许她只是本就反应快,可这次她连头也没有回,冷冷道,“滚。”
李茂贞突然觉得这女人对他算是挺客气了。
“你不该在这里。”十一峒主径直走到她面前,看似是拦住她前进的方向,实则更是阻挡了李茂贞探究的视线,“有老二看着,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见我作甚都笑得前仰后合。”她道,“谁乐意同疯子待在一处。”
这回答自是避重就轻的。
那“老二”多半是二峒主,那等厉害人物被她一口咬成疯子,也实在是狂妄。
“你要知晓,现如今没有你能做主的事。”十一峒主言辞犀利,那女子从黑袍中探出一只手来,那只手肤色雪白,筋骨明晰,掌心缠裹着几圈布条,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可谁又知晓这只手是不是能轻易置人于死地?
她指节几次蜷缩,像是在摸索什么。可突然间,她浑身上下都僵住了,仿佛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寒冷起来,半刻都化不开。
天色渐沉,他二人不言不语僵持许久,她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罢了。”她说话声音很轻,风帽被她一把摘下,李茂贞这才看清,她眼睛的位置缠绕着一圈黑色布带子,在那张白得几乎有些泛青的脸上,显得格外邪诡。
十一峒主似是而非的叹了一声,转而迎向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李茂贞自己的错觉:“宋兄,这世上,总归还是吃饭要紧。”
他按捺住满腹疑惑,点了点头。
等待多时,十一峒主见多识广无比健谈,二人话题从不至于冷场,可算得上相谈甚欢,幸而二人都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讲究,这才聊的下去,几位热情的娆疆少女为他二人布菜,大大方方瞧他的眼神亦是十分新奇,不时还有轻声嬉笑,令满屋的气氛显得无比轻松,以他如今身份地位,除了小妹,世上怕是也难有几个人敢如此待他。
多时才见着门口立着一人。
走上前来,满头半潮青丝用支木钗子松松地绾在颈侧,她探过身来取碗盛上,一碗热气腾腾,洒着青翠葱花的鱼汤便搁在他面前。
一身黑袍褪去,竟还是一身黑色布裙,黑得除却双腕上的银饰不带有一丝杂色。唯独双目上拆了布条,却还是紧闭。
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她又给自己盛了碗汤,端起碗来一口闷了,起身一圈圈裹着手腕上的布条,又踏出门去。
李茂贞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已有了几分思量。
方才离近了才看得仔细全貌,毕竟他再如何也绝不会盯着姑娘家死劲儿瞧,即便看不到眼睛也能轻易觉出她生得颇好,底子好,眼睛再如何也毁不到哪里去吧。
可她不笑也不说话,整个人看上去甚至还有些纯然无辜的意味,洗涤过的皮肤白皙匀净,恍若烈阳之下,落雪覆枝。
……可,李茂贞就是能觉出一种不真切的违和感,他向来对自己直觉无比自信,一旦认准某事便不会轻易回头,那种违和感却让他抓不到头绪,实在奇怪。
连十一峒主那般健谈看见她那豪放做派也难得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很不想提及此人:“……她有事要做,许是很急……也不怕卡刺。”
“不小心咽了。”她懒散的回了一句,那一碗端的极有气势,喝到刺竟也面色如常地咽了,让十一峒主更是无语,“宋兄,只当她不存在吧,不要理她。”
“愿闻其详。”李茂贞望了她一眼,唇边含笑,道。
“砍柴,浣衣,做饭……”十一峒主夹着菜,直望着汤碗里氤氲的水雾淡淡道,“一样都不会,活像个闺阁小姐,整天瞎忙活,随她去就是了。”
……听起来倒是十分败家。
她听闻此言,踏出门外时回首“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可说是沉静——总归是端的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跟水云不一样,跟旁的姑娘家也不一样,姑娘家身段丰腴妖娆柔美皆有,她却更适合挺拔二字——是挺拔得很。从李茂贞的方向看,她的黑色侧影像一根墨竹,静谧地矗立在夕阳下。
夕阳渐沉,李茂贞用完饭菜走出屋外方见她把袖子系到肘上,露出白皙的两截手臂,在溪里的一颗大石头上浣洗衣物,冷白的侧脸,沉默的神色,实在让她显得……
很特别。
不是因着别的,而是那衣服件件搓破,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竟是一件也不能穿了,如若能糊弄一下,他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个朴素且能干的女子。
她先是“盯”着湍急溪水里被冲刷的衣服发愣,似乎还有视线这种东西,却是望向了他的方向。
“若是缝补一下,兴许能穿。”被那种太过没有遮掩的视线盯久了,他不由得先开口,十二峒兴许是太过和平了,深居娆疆,远离中原的战火纷飞。在中原,看着一个人用单纯的发呆虚度光阴可实在是件稀奇事,她定是没尝过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的苦痛才能活的如此清闲。
“不能穿了。”她暂时结束了发呆,语气斩钉截铁,利落的将那衣物件件拧干,堆在木盆里,“你是外面的人?”
有眼睛的人许是都能看出来他穿着有异,但她实在非比寻常,李茂贞一时有些无语凝噎,只看她神情太过自若,也能想见这女子是真的在发问,答她一句其实不算什么,于是扯了扯嘴角,是不那么真心实意的一个笑。
亏得她这副不谙世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许是不会晓得中原军阀割据的景象,更不要说知晓他这个岐王。可凡事都有个万一,不过瞬息,他心中思虑甚多,最终却只开口。
“在下宋文通。”
世人皆晓李茂贞,此间又有几人识得宋文通?
果不其然,那女子反应稀松平常,只略点点头,继续埋头搓她的衣服去了。
“我说萧阿九诶!我的衣裳都飞哪儿去——你、你你你怎么全都给洗烂了!”
“萧、暮、雨。”她这才抬起头,一字一顿,瞥着那老头满脸痛心疾首的在盆里扒拉他的衣物,竟是挑眉一笑,却绝无寻常女儿家的天真娇憨,竟是威视十足——“把刀还我。”
老头眼珠一转,满脸嫌弃:“早说!又不是不能商量,还你就还你,破铜烂铁,真当我稀罕呢?就你当个宝贝疙瘩供——你个阿九又搁这儿诓我——”
“君无戏言。”她直起身来和那老头愣在原地的手无比清脆的一击掌,随即拔腿就跑:“……别想耍赖!”
……实在有趣。李茂贞压下上扬的嘴角,暗自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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