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要赵家铺子的芝麻饴糖,下朝时顺道买了,你尝尝。”他将手中的纸包放在石桌,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坐在府里新做的秋千上。
就算不识得路出不去府,那远的要死的赵家铺子也决计不可能顺道,只能是特地去买的,偏就嘴硬还不肯认。
“你从没打过秋千吗?”王府中衣食不缺,她也只是随意一提,倒是没想到会有人放在心上,还是眼前这人。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蹙眉看着眼前身姿挺拔伫立在近前的青年,勾住他的脖子,感觉对方浑身僵直才不情不愿的松开。
“……你已是我夫婿,倒是亲近一下都不行了。”话虽如此,两个人却是极为默契,完全没有刻意亲近对方的意思。
他身段修长挺拔,着一身朝服却未戴冠,几缕碎发垂落平添了几分随性,瞧上去倒十分俊朗出尘。
“女儿家和稚子才会……”
“你们大唐还有规矩说了,女子应该做什么?”她鼓着脸仰头问。
“没有人定,只是大家都知道。”
“那你如何知道你所知道的对不对呢?”初学官话,想要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实在难得,她觉得自己多少是有点天分在身上的。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勾起了一些埋藏在心底的东西,虽然并未有什么大的震动,但假以时日,恐怕这念头会一发不可收拾……
抬头,是府苑的高墙和从墙边枝头探出的枝叶,天光是那样的亮,却仍看不清青年的脸,他站在她身后似是而非的叹了口气,俯身轻声道:“坐稳了。”
温热的手掌贴在她背上,稍稍用力,一瞬间,宫门院墙似乎不复存在,天空仿佛近在眼前,是从没见过的景色,她眼里几乎要为这惊奇感溢出泪花,缓缓伸展双臂,仿佛自己真的可以飞上天,再不理会凡尘俗世。
她咯咯笑着,展开双臂,像一只自由快乐的鸟。
阿多说大唐宫廷规矩多的很,让她处处小心谨慎,免得被人挑去错处,于是她问,能不能不嫁大唐的王爷。
阿多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只是用长满茧子的指腹轻抚她的编发,一边抚弄一边叹气,于是她便知,若不想令阿多为难,自己定是要去做那王妃娘娘。
——她若不嫁,便还是那只依偎在阿多身边不受风吹日晒的、温顺的小羊羔。
她吸了吸鼻子,把委屈和酸涩咽在肚里,无意间触碰到那人温热的手指,和阿多不一样,肤色雪白,筋骨明晰,关节上却有很明显的伤痕和茧子,触碰时有种粗粝的摩挲感,同样是双很有力的手。
“……大唐很有意思,可我不喜欢。以前有阿多护着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在这里待了,你放我走吧……”
“……我会护你。”
他的话音随着微风拂过耳畔——“■■,来了大唐,我来护你。”
萧暮雨安安静静地倚靠在树旁,睫毛似一只即将振翅而飞的蝶,覆在白玉似的脸上,唇角微微翘起,却是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纵然是幅画一样的场景,可李茂贞却全无风花雪月的心思,将她的兜帽掀下来把脸盖上,确保那张脸不会有一丝能被阳光所照射:“太阳,要过来了。”
“……没事啊,我瞎。”因着初醒,声音格外慵懒,可李茂贞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刀柄,完全是准备随时出刀的模样。除此之外她脑子转的倒快,说话顶人一流,实在让人很难产生想要和她谈下去的愿望。
二峒主说她脑子古怪,还是个小瞎子,得了怪病又见不得光,大家都要对她多多包容忍让才好——然后就被她拿刀鞘锤出脑袋上那么大一个包。
“……”李茂贞一时无言,只觉得同她认识久了,叹气的次数也变多了。
她揭开兜帽,那双眼睛总算睁开,里面暗淡无光没有神采,黑色的眸子宛若水波一样茫茫,令人每次望见这双眼总会感觉可惜,可惜在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竟已看不见了,而它的主人是个年岁尚轻的姑娘家,便只会令人更加惋惜。
年纪轻轻遭此突变,想来也是她性情古怪的由来,寻常姑娘家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而她却只能守着十二峒的花花草草蛇鸟鱼虫作伴,偏又见不得那姹紫嫣红……李茂贞不由得想起被他一手托付岐国的小妹,心中添了几分酸涩。
只盼小妹能够理解他的苦心。夙兴夜寐,披霜沥雪。身上创痏,累累数来——他终究都是为了岐国。
萧暮雨眼盲,并不能看出他的心事重重,爬起来拍了拍沾满泥土草屑的黑色长袍,双腕上一边一串的银镯配饰叮当作响,在李茂贞以为她要离开此处之时,却没想到她歪了歪头,十分自然地坐到了他身旁,却很有分寸,相近却不相亲。
若不是亲自探查过,他几乎要以为她其实看得见了。
偶然听人提起只言片语,他大抵拼凑出了一个故事:她为人所害,身受重伤,拄着把破刀一路奔逃,二峒主外出去死溪林采药见她可怜才将人捡了回来,结果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怪人,许是路上磕到了脑袋,虽不痴傻,却与常人行事大为不同。
……说话呛死人这点自然要算进去。
“你年岁尚轻,纵使已见不得姹紫嫣红,如此打扮未免有些素净,勿要自误。”他瞥她一眼,瞧着她转圈玩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冷白的脸上,一张削薄嘴唇抿住了不易显露的情绪,一派淡漠。
她听闻此言一愣,只捋着自己乌黑的发,一绺一绺,绕了绕,咬在嘴里道:“我看起来年纪很轻么?”
他端详她面相,思忖至多应当也不过二十多岁,偶尔流露出的神情淡漠如霜,但开口多半没个正型,再驻颜有术也要有个限度才是。
方想起她看不见,于是答了句是,随后又补充道:“很年轻。”
他便见到她笑了,黑发黑眸的女子这次笑起来的时候竟有几许凄楚的婉约,那细而淡的眉宇,正如天边的远山,睫羽垂落间尽是一种独特的气韵,她并非那等明艳动人的绝世美人,却大抵天生合该为文人墨客所书。
可这样一个她,却很认真的说:“虽然我看不见……可我觉得我比你大。”
李茂贞沉默了,望着她那不可方物的年轻脸庞还有漆黑如烟墨的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她们说你是凤翔来的。”她又道:“这一路应当是很远的吧,你来十二峒要做什么?”
“那姑娘呢?姑娘来十二峒又是要做什么?”他自然没有那么容易被套话。
“啊……杀尽天下负心人?”她偏了下脑袋,用手扳住脖颈往下压,那处发出僵硬的“咔咔”声响,实在有些渗人。
真猜不到她脑袋里装的什么。
他只当是笑话,她提起此事的神情太过自若,显然不像是经历过情伤一说的人,说出这种话只会让人觉得她无比单纯烂漫,情情爱爱的,她不明白。
“原来如此。”他微笑着望向她的脸,又可惜她双目皆盲,“怪道我一见姑娘,便觉得你身上除了闺阁小姐的骄矜冷傲,还有江湖儿女的率性洒脱。”
不知是不是因着盲了,她这人于旁人气息一道极为敏感,手压在刀柄上便不放下来,实力他不知深浅,警惕性倒是挺高。可她于情感一道实在是有些钝,这个世界和她像隔了一层薄膜,她很难领会旁人情绪的起伏。
萧暮雨未说话,只怔怔地“望”向他,像是他说的话实在让人难以领会,她需要点时间来用脑子处理一下。
“宋大哥,我没同你开玩笑。”她顿了顿,把手从刀柄上放了下来,似是终于放下戒备,从那漆黑的衣里摸出一张帕子递出来。他颇为诧异,接了过去发现是一张没有图案的素色绫帕,上面细密的绣了一首诗,倒是十分别致。
——藏身无迹本来闲,凛凛清风百世间。尘垢尽时云翳翳,林踪留处雪山寒。
“这是……”
“有个叫李凛尘的。”她正色道,“我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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