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真心对你母亲,你是不是不信?”他如今病得太厉害,眼睛里都是云翳,藏在寝衣下的手臂与十指枯瘦,发丝花白,颤颤巍巍伸出手来。
她默然片刻,手指微动,搭在他手背上,并不敢握住,只是点了一点,“怎会。”
病重的男人惨然地笑了一笑,嘴唇抿起,又倒回枕上,呼吸渐渐微弱起来。
“亏欠你太多。”
“——如今、即便是到了如今也还是……还是觉得我还在骗你。”
她垂手立在那里,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憔悴不堪,心头既没有报复的快意也没有难以言喻的悲痛,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波动,就像在看旁人的故事,实在奇怪的很。
他只觉得她是在默认,于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罢了……心肠硬从来不是坏事,只是你背后那人……”他这口气哽在喉咙里,顿了一顿才能继续说下去“……切不可事事顺从!”
“对……对!”他被病痛折磨得宛如枯枝一样的一双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力量紧紧握住了她的小臂:“你以为他眼里有你吗……你得杀了他、把他们连根拔起……只有你做得到——”
像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他看着她的脸,答案已经了然,而这份答案显然令他眉眼间的颓唐难以掩盖,直挺挺倒在榻上。
她收好暗格里的东西,拢在袖中,一步步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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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实在有些奇怪……为什么梦里出现的那些人,他们都是要我杀人。”她坐在石头上,抱着她那把刀坐在洞外替他护法。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有些日子了,她大部分时间很安静,不吵也不闹,说护法真就是护法,有时拿了吃食放在洞外,安安稳稳待上一整日,两人可以称得上是相安无事。虽李茂贞起初不想留旁人在身侧,却拗不过十一峒主。
——“烦请宋兄给她找个去处,饿不死就行。”
无论如何是十一峒主先说了她能干这份活儿,他估计其实是别的活计实在经不起这位祖宗的祸害了,但如十一峒主那样的妙人亲自开口求了,李茂贞亦只能望着因分神四散而去的蛊虫微微叹息一声,道:“大抵你从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吧。”
起码看她守在洞外,一般人是不会进来的。
既已知道姓名,唤有名有姓的姑娘家小九未免有些失礼,叫她阿雨,她像是不大知道自己叫这名似的,只有喊阿萧她才应。
他倒是没见过阿萧武功如何,只瞧她身姿挺拔,甚至挺拔到有些板正,一定是练过的,可平日里反应实在稀松平常,他多次试探都没有反应,剑锋贴耳,这女子脸上全无惧色,她不仅挡,还要以身挡。
——她若不是演得太好,便真是胆大包天。
“魔教妖女,想来不错。”她点点头,似是一副很赞同的模样,摩挲她那破刀刀鞘上的花纹,“想做什么做什么,看上谁就能直接捆回……”
“矜持些!”李茂贞捂着眉心觉得她实在荒谬,她倒是提过依稀记得有位师父教她武艺,也不知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人能教出这种徒弟。
她仰头,那张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在叙述事实一般,将手里的破刀抽出宛如剑一般挽了一圈,然后收归刀鞘,答道:“我只知学蛊不能贪快,这样下去,你要在这地方待上十余年了。”
“这也是你那位师父讲的?”
“我没学过,他……大抵也不会吧。”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不起来,“不,应当是不屑学。”
“……倒是嚣张。”那是个什么人,他倒有些好奇了。
“记不得了。”她“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满了人血,腥臭黏腻得化不开。
可她那种空茫的眼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是杀过人。
两人沉默半晌,李茂贞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衣摆,见夕阳渐沉,只能放弃今日的修行。
“已到了十二峒,他手眼通天也奈何不得你——反正李凛尘,你是杀不得了。”他难得好心补充,实则带着种折磨似的快意,“他已死了。”
“且是死了一百来年了。”
她在听到他已死的消息之时手上的动作就已僵硬了不少,那一箭贯穿血肉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听闻一百来年更是猛然抬头:“怎么会……”
李茂贞想起曾在书上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间看到的,回忆着。
“凛尘是字,他单名一个诫,是李唐,最后一位出身宗室的嗣岐王。”他望着远方被惊飞的鸟雀,施施然地起身,语气格外轻快,“只不知后来怎的封了昭王,岐王一脉无人承继,才绝了嗣。”
那人是岐王嫡子,年幼就封了嗣王,自出生便应是享不尽的荣华与泼天的富贵,即便那时的岐王李愈参与叛乱,嗣王本要被连坐流放,却因着年幼失恃得了德宗皇帝的垂怜,十五岁封了昭王,后又娶了番邦公主,虽因病早逝,却也算得上是安稳一生。
……唯独那一桩旧事,很难评价这人是有情还是无情,似乎哪个解释都合乎常理,却又自相矛盾。
想来实在是蹊跷,李诫自那件事后染了寒症,并最终死在上头,他自身没有子嗣,甚至于岐王府的旁支都死了个干干净净,闹到最后竟连个能过继的嗣王都没有,竟也没人去提此事。
——好像所有人都要看着他走到这一步似的。
她披着兜帽不说话,也不动作,一动不动地与那一身黑衣混为一体,黑得浑然一体,实在是很沉默的一副尊容,这刺激是不是有些大了。
要是她真把杀百年前一个古人这种荒谬之事认死了,知道真相的确是个不小的刺激。
——依她那说干就干的性子,真不知要做出什么事。
“没事。”她的手放在胸前,只道,“所以果真是假的,我也没有那道疤。”
那一箭,终究是假的吧……
她只盼是假的。
“哦,是什么疤?”
萧暮雨站起来,面上神色不显,却是一撩衣摆毫不掩饰随时准备走人的模样,“……什么都没有。”
她心绪已然不宁,气息和步伐乱得难以置信,此时要探什么就变得再简单不过。
“阿萧,你瞒我已经够多。”他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垂着一双红眸,指弯抵着她脸侧,拇指轻蹭了一下,唇上似乎有了一点浅淡血色,只是转瞬又化作了苍白。
她怔怔抬头,大抵从没被人如此轻薄过,加之那双眼睛久不曾看过人世,居然透着几分属于孩童的懵然,也忘记抽出了受制的手腕,全然是一副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有吗?”半晌,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自然。”李茂贞动了动唇,哑声道。
十一峒主还有二峒主的态度,颇为古怪。
十一峒主似乎并不想让萧暮雨过分接近任何人,就像她只是一个过客,身上那些违和之处似乎不能令任何人知晓,而二峒主对此倒是反应平平,任她施为,似乎那些十一峒主颇为不喜甚至可以说是抵触的部分,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而现在,十一峒主竟然敢放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来接近他了,似是完全改变了主意。
不管与龙泉宝藏一事有无干系,也实在有趣得紧。
那是十一峒主不愿让他,而如今又不得已让他窥探的东西,不能开口言明,只能让他细水长流从而才能得知些许的东西。
眼前这女子明明生就一副极冷情的眉眼,一眼瞧上去便是聪明相,却总是说得出口这种脑袋缺根弦一样的话。
太多无法言明的诡异之处。
固然他认得的阿萧就是眼前这个木讷又灵秀的女子,可阿萧此人绝不是这个模样。
李茂贞抿着薄而直的唇,垂眸看着阿萧,她从始至终未恼,轻轻颦着的眉,神情无辜,却又没掩好笑意,硬是从整张脸上泄出些许破绽,如同在水面撒下一把金,波光粼粼,一滩死水也一并生动起来。
“……我拿你,大抵是真的没办法了。”
他嗅着风里的血味,缓缓放开她的腕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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