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才是补药,不要拿错。”
丹炉里一碗漆黑的补药,另一碗是不知作何用处的毒物,她一时语塞,纵然不知其中玄妙,也绝没有到了那种见到什么都往嘴里倒的地步,不会分不出其中区别。
于是喝下的时候毫无迟疑,端起碗一饮而尽。他那样的人竟还能记得提醒一句,是不是真当自己是个傻的。
他倒是说过,她算不上灵慧,认准了一件事就绝不会回头,有些时候是好事,有些时候却会害了自己。
向来没人陪她用饭,也不知她吃相和坐姿一直规矩板正,从不讲话,和某人竟是惊人的如出一辙。
可后来,他掐着她的双颊将一整碗水银灌下去时,她的力气在女子中必不算孱弱,却完全扳不开那双她曾牵过寥寥数次的手掌,那时他知她心中抵触与男子肢体接触,加之男女有别,只遥遥在前走着,并不牵她。
终归她是为了求死,他只不过是帮了她一把。
“他说的果真不错……你眼中看的,到底是谁?”
他灌下那碗水银后便松开了她,她瘫倒在地只想要呕吐,口中却直往外涌血,一时竟被血沫呛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单膝跪在眼前,烧灼的疼痛从喉部蔓延,几乎遍及全身,腹部更是绞痛难忍,咳出的滚烫黑血与眼泪混做一团,她上一次这样狼狈的观众也只他一人,这次更是根本维持不住为人的体面,活像一条落水狗,亦或是一尾脱水的鲤,总之不大像个人。
那滋味就像心脏抵着刀尖,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和肌理,而她还必须亲眼看着刃口一寸一寸地由那人钉进去。
倘若真是这样,这条命算是他捡回来的,她未必算得上吃亏,不过是还了他罢了。
她想啊,的确,自己真是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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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走了。”她声音有些嘶哑,是笃定的语气。
阿萧身形单薄,骨头也细,却不瘦小,两片突起的蝴蝶骨被薄薄一层肌理包裹着,肌肤上显出大片大片的红紫淤斑。
二峒主一见他来就果断丢了烫手山芋,只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之色,好似对他二人之间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便将给阿萧敷药的活计和蒙眼的眼纱丢给了他,李茂贞并未推拒,以指背细细滑过,在她腰窝处伤口将药膏涂抹均匀,只道:“有未竟之事。”
有些事,无需解释,阿萧不懂,也不必强令她去懂。阿萧安于天地一隅,做惯了孤魂野鬼,自有一套她自己的活法,她离了任何人都能活下去,绝不是个傻的。
只是有时一根筋罢了。
说这话时他的发带着汗液黏在脸侧,一金一红的眸清澈冰冷。
阿萧所说并非虚言,控殒生蛊自如,日日忍受蛊虫啃噬脾脏之苦就废去他十余年光阴,加之可解龙泉宝盒奥妙的圣蛊,竟真是在十二峒待了这许多年。
阿萧时常不无同情的说道,你怕不是被人诓了。
李茂贞不怒反笑,问她此话怎讲,阿萧顾左右而言他,却答不出所以然,最后只说这套路她小时见得多,所以想他大抵也是被骗了。
阿萧又说,谁让我也是被骗了个底儿朝天,白白给你当护卫这许多年,从前还能找你讨笔空头账,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打坐时都有人护法,王爷都没你这般气派。
他懒得同这小女子逞口舌之快,笑说你怎么知道王爷过的什么日子,全然不提他真就是个王爷。
亲近了便知道阿萧不是个寡言的性子,只是瞧着冷淡,也绝不会主动搭理人,平日那种让人瞧着都觉得闷得慌的劲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忍的,怕不是有人自己那样闷,还要连带着逼得她也说不了话。
他垂头凑近阿萧光滑的脊背,喉结上下一滑。
“只你身上的淤青,总也不消。”
不知是磕碰还是什么缘故,她身上多处大片紫红的片状淤痕,近来还有蔓延的趋势,总也不见浅淡。
“真是淤青么?”她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可怖,却也不是毫无察觉,十分难得的笑了一笑,只是怎么看都有点苦。
李茂贞对这种瘀痕并不陌生,他还在镇州博野军时只是个无名小卒,可那时他就已从很多人身上见过了——初时是云雾状,后又是条纹,再然后才是阿萧身上这种大片的瘀痕。
可那是只存在死人身上的。
阿萧却是个活生生的、双目皆盲、牙尖嘴利到还能逞凶斗狠的小女子。
父母兄妹一问三不知,师承何人也未必记得仔细,自己要做什么更是不大知晓,活得稀里糊涂,也瞧不出几分欢愉,却还能活下去。
他不知说什么是好,但见她眸中波光明灭,心念一动,垂首问她:“你若是能够复明,可有想看的东西吗?”
那实在是双极好看的眼睛。
这话出口,随即心头一沉:十二峒中人都治不好的眼疾,即便她愿意随他回中原遍寻名医也不一定能治好,只怕是一场空。
而他竟还给了她希望。
跟阿萧混久了,难道他也变得像毛头小子那样不知轻重了么?
“世上人大多丑陋可怖,不看也罢。”阿萧拢好衣襟,身上刚被施过针,神色懒倦里透着几分恹恹。
“想看什么的话……”
“在眼前呢。”她轻声道。
他忍不住想笑,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最终强捏出一个冷哼,一面给她虚虚绑上眼纱:“呵,不怕我也是那丑陋可怖的世上人么?”
“丑就丑了,不打紧。”她倒是心很宽,没有阻止他,而是在他动作间伸出手指,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
……就像是,对最珍视的事物一样,她既看不得认不出,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记住。
她眸中空空,并不细腻的指腹一点点抚过眉眼,这种反常的温柔反倒是让他有些无措,却见她手指灵巧地在拆散他的束发。
……实在不高明的声东击西。
到底多喜欢把玩他的头发?他把因为那反常举动而产生的些许悸动压下,主动将散在颈后的长发拢到身前,递到她手心里。
她倒是从善如流地将那一把柔顺如锦缎的黑发接过来,攥在掌心里反复摩挲,像是这样就能够记住了。
她是不聪慧。
可这样就能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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