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多是随军，府邸大多数时间是个摆设，留京之时亦因公务案牍头昏脑涨，自然不大有时间揽镜自照，如今一看甚是陌生——才修过的剑眉利如新裁，烛光给眼睑打上一层薄薄阴影，使眼窝显得更加深邃，鼻梁愈发秀挺。
“来，你往下看往下看嘛。”
“莫要胡闹。”
“怎么就是胡闹啦？”
他对她一向放松，旁人说那简直是放纵，要星星不给月亮，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是因为二人境遇何其相似，他想让她活得恣意些，好似自己也那样活。
她绝不会害自己，没那个心思更没有那个心机，于是他不再多言，垂下目光，阖眸静坐。她手中笔点上胭红，顺着眼睫一画，在眼角处勾勒出一道飞红。
倏而睫羽翕动，他睁开双目，一双灿金琉璃瞳中荡着摇曳火光，配上红痕一抹，柔化了过分冷清的眉眼，绮丽的令人不敢逼视。
他心念一动，呆呆望着铜镜不知作何感想，却看她嘻嘻笑着伸手沾了些口脂，一指点抹在他唇上。
见此事成，她拍着手笑得开怀，一面随时准备跑路。他对此有几分着恼自己未必清楚，也算不上能够发作的理由，只以手背擦拭，不想却将那薄朱之色在唇畔晕开了去。
铜镜里的人那样陌生，那样熟悉。
是那日……
最后却是莫名想到那人冷哼一声，负手离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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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剑庐。
李存惠奔出剑庐门，随即便因那几针华阳针疏通经脉而送了性命。蚩梦抱怨李星云不该替他治眼，应当直接要了他性命，他想上去翻找尸身却脚步一滞——那李存惠尸体后站着一黑衣人，刚才心念全系在姬如雪安危之上，竟半点没有发现还有人来此。
人站得那样笔挺，颇有些通文馆那帮伪君子的风范。他不动声色地将大大咧咧即要往前走的蚩梦往后回护了下，指尖华阳针已蓄势待发，开口道:“阁下莫非也是通文馆门下……”
此人出现的无声无息，他与蚩梦竟毫无察觉，若不是毫无内力便是隐藏的太好，倘若同为通文馆中人，便没有不为李存惠报仇的道理，可他身上却又全无杀气。
谁料那人径自走向前，一撩衣摆蹲下探了探李存惠鼻息，略一偏头从尸体怀中捻出颗火灵芝:“……这位也是来找李神医治病的么。”
她又似是而非地叹了口气，姿势僵硬地摘下兜帽，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是我来的不巧。”
……那肯定是不巧，人都给治死了！她就不该来，本以为十二峒那些神神叨叨的老头儿庸医就够让人无话可说，却没想到中原的大夫更是可怕，竟在她跟前活生生扎死一位——这还让人怎么肯给他看？
李星云只听她音色便已分辨出:那包裹严实的黑衣人根本不是什么通文馆派来的刺客，竟是个来寻医的年轻女郎，浑身上下风尘仆仆，只腰后挂着把木鞘都要烂透了的破刀，衣着不似中土人士，倒像个娆疆中人，可身上并无什么银链银镯，莫说玉佩香囊，就连半点值钱之物也无。
嗯，瞧着很是一穷二白，大抵是个兜比脸干净的主儿。
……而且说话也挺气人。
李星云很相信自己看女人的眼光，这女郎体格高挑，虽然看不见双目，可越瞧越觉着气质不大接地气，多少接点地府，啊，人还有点儿发愣，应当是轻易不开腔的那种木头。
“这位姐姐你瞧着像是我们娆疆的诶！”蚩梦攥着两条辫子凑上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叫蚩梦，是万毒窟滴圣女，以前从没见过你，你叫啥子嘛？”
“萧暮雨。”她只摇摇头，直立起来，膝盖处竟发来嘎嘎的声响，听着都疼，“从娆疆来，却并非娆疆中人……其余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这人双眼处繁复裹着几圈布条，底下正有鲜血缓缓渗出，不过她却并不在意，将火灵芝递了出去:“……阁下可是李神医么？”
李星云有些尴尬的从旁处接过火灵芝，不大好意思去提醒她递错了方向，指尖华阳针往身后一藏，嘿嘿一笑:“正是正是！蚩梦你搀扶下这位姑娘进剑庐我们慢慢聊——”
“不必。”她断然拒绝蚩梦的搀扶，脚步已经踏了出去，却没想到地上偏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于是一下子被绊倒在地，身上黑袍摔得遍是泥尘不说，脸大抵摔得也挺重。
李星云捂住双眼不忍再看，顺手也捂住姬如雪的双眼。
“萧姐姐你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小哥哥人那么好一定会帮你治的！让我搀就好啦！”这次蚩梦把她架起来时她倒是没反抗了，只是满脸死相地“望”着一片虚空，擦了擦淌下来的鼻血，“……我来治治眼睛。”
那边还有个治眼的躺在地上了——什么庸医什么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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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要放她走？”
“你怕不是忘了，她啊，本就不是十二峒中人。”李偘冷笑一声，一路吊儿郎当似的侍弄花草，复又低头采下一片枯黄枝叶，掐断叶脉丢弃在地上，“生死有命，随她去。”
“至少也要知会……”
“她若想知会自然去知会你了，人是自己长脚走的，我老头子若有什么错，便是没往她脖子上套犁拴缰。”
言下之意便是，怎么样也怪不到他头上就对了。
“‘禁军皆望风逃溃’的逆臣……李茂贞，你该不会是真看上那败家东西了吧？”
他下意识想反驳，却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只得不语。
因着他其实也并不是很清楚。
许是为了眼眸中的那点碎光，亦或是为了那蹙眉时的刹那，又或者什么都不为。
阿萧平日里总绷着脸，不开口时瞧着有些阴沉，偶尔却又掩不好笑意，硬是从眼底泄出几分光亮，如同在湖面撒下一把碎金，波光粼粼，能令死气沉沉的一片天也一并生动起来。
实在是很鲜明又光彩的一个人，也不知是怎么长大的，瞧着就让人觉着那样熠熠生辉。
“你不知她倒在死溪林前时只有出气没进气，现在倒是，越活越有几分人气了。”二峒主李偘似乎破有几分慨叹，就连李茂贞都要以为他有篇长篇大论要讲了，谁知他却叹了口气，留了一句——
“唉，冤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