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汐楼的话像是一道闷雷,炸开穆元的头颅,将他劈焦在原地。他的思绪如焦炭一般,无法思考,稍不留神便扑哧扑哧向下掉渣。
他想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唇齿却不受控制,哆嗦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捂住抓着凌乱的头发,低垂下脑袋,任由眼泪落入脏兮兮的稻草堆,不见了痕迹。
“你以为被当作杀人凶手关押的犯人,随意能见外面的人吗?不过是心知肚明你不是凶手,希望有人能劝你说出真相罢了。”谢汐楼好言相劝,声音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案发过程我大概已经还原了,但苦于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穆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如果不说出凶手是谁,那你这个自首的人就会被认定为凶手,为贾宽的死负责。”
穆元蓦地抬起头,双眸赤红,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为贾宽的死负责?那谁为我的家破人亡负责?贾家狼子野心,想要我家的田地便害死了我的父母,害得我和弟弟背井离乡,害得弟弟和我走散,又有谁能为我负责?”
穆元将压抑积攒多年的仇恨和悲愤倾泻而出,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谢汐楼垂下眼睫:“你的弟弟穆旦,他知道你是他的哥哥吗?”
四周安静下来,穆元用脏兮兮的衣袖擦拭掉脸颊的泪水,侧过身子,不再看谢汐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我的弟弟了。谢兄,我知你的好意,但我意已决。”他闭上双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贾宽就是我杀的。”
谢汐楼面色寒凉如冰,她想不明白这人为何如此执拗,为何明明能好好活着,却要选择没有必要、自我感动的死亡。她的不耐与厌烦几乎要压制不住:“你想与他黄泉路上作伴,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这是我欠他的。”
穆元抬头看着从外面照进来的那束小小的光,有浮尘飘动,一如他和弟弟,渺小无助,什么都掌控不住,什么都保护不了。那年寒冬腊月,他将弟弟弄丢在了大雪纷飞中,为此懊悔至今,如今,总算能偿还了。
人永远无法将一个想死的人拉上岸,谢汐楼不再理会穆元,挪了两步,到云空的牢房前,轻声开口:“我们已经找到赵宝月的尸身,也发现了尸体上的那块玉佩。”
一直没有动作的云空听到这话终于睁开眼:“为何要去打扰她?”
角落有老鼠窜出,身后跟着几只幼鼠,瞧见不远处的两人,停住了脚步,确认没有危险后,大鼠窸窸窣窣向角落的馒头碎屑挪动,将碎屑叼到小鼠面前,让它们先吃。
谢汐楼出神望着,声音比风还要轻浅:“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受尽恩宠。在她失踪后,她的父母从未放弃过寻找她的痕迹……我想,有这么爱她的父母,她是想回到父母身边的吧。”
云空沉默片刻,万般情绪化为一声叹息:“你说的对,是我没有为她着想。”
谢汐楼不想等他的忧伤反思结束,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谢汐楼凑近栏杆压低声音:“赵宝月是否是你埋葬的?”
“是。”云空并不否认。
“那你一定发现了那块玉佩。她被凶手如此残忍的对待,你不想为她报仇?”
“若你看到心爱之人曝尸荒野,衣衫破破烂烂,身上的血怎么都擦不干净,你会怎么做?”
谢汐楼怔住,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她似乎……没有心爱之人。
她与陆既安有过婚约,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曾经以为他们是门当户对天生一对,但出事后却觉得,或许是她想错了。
若陆既安惨死在她的面前,她一定会尽力为他报仇,但是否能如云空一般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她大抵是做不到的。
“赵宝月的案子不日便会有结论,她和‘守空’的事是遭遇不测的起因,瞒不住。目前能指出凶手证据的,有那块玉佩和东吉寺一个和尚的证词,那人说案发当日他见过衣衫不整匆匆归来的凶手。这两条证据可锁定赵宝月就是那人杀的。”
云空摇头:“没用的,贾家背后是华京贵族,就算有人目击贾宽杀人,也不能将他如何。”
谢汐楼挑眉:“你果然知道。但你也有不知道的,执掌大理寺的琰王此刻就在灵州,无论是贾家还是他背后的势力,如何能越过他?”
“贾宽已死,赵姑娘已然大仇得报,至于他是因何而被杀,没那么重要,律法无法让死人付出代价。赵姑娘很好,不该和穷凶极恶之徒沾染上关系。‘守空’不该是‘云空’。”
“云空大师,这由不得你。”
云空窒了一瞬,周身气势如潮水泄出,明明还是少年,却像是耄耋老人,散发出一股绝望的死气。他目光幽深,“谢施主,拿出证据,证明这一切是我所为。”
谢汐楼了然,幽幽叹息:“活人比死人更重要。官员录用审核严苛,我本想劝你保下那人免受牵连,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你丝毫没有悔意。”
“贫僧不知施主是何意思。”
谢汐楼盯着他,带着十分认真:“希望你不会后悔。”她将狱卒招来,指着面前的两人:“将他们的牢房分开,隔得越远越好,切莫让他们再有任何沟通。”
听到这话,一旁默不作声的穆元愣了一瞬,旋即发疯似的扑上来:“谢汐楼,你要做什么?他说了什么?他说的都不是真的,人就是我杀的……”
谢汐楼转身走向大门,任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狰狞,又越来越微弱,直至她走出牢房,直至她重新看到天光。
她没有看到的角落,云空轻声呢喃:“我没有错。”
鸢尾在拐角处等她,她的耳目灵敏,刚刚的一切听得一清二楚。她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帮他?”
谢汐楼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场景:“初入东吉寺时,偶然瞧见过一个场景。云空站在熙攘人群中,低头与一个稚童讲话。那日阳光正好,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一个对孩童温柔的人,心中当是善意未抿。”
鸢尾垂眼:“可他害死许多无辜之人。”
“我知道,他必遭酷刑才对得起无辜亡灵。”谢汐楼思绪飘远,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华京,“我还是孩童时,每每顽皮犯错,哥哥永远挡在我的前方,替我被祖父揍。岁月轮转,如今若有机会能帮到哥哥,哪怕只有一丁点,我也愿意去做。我以为云空会和我一样……或许是我想错了。”
鸢尾不懂她的纠结,只能默默相伴。二人沉默着走到牢房大门口时,恰逢一辆马车停在了衙门口,赵宝月的父母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下,颤颤巍巍走向公堂。
谢汐楼后背发毛暗叫不妙,他们莫不是已经知道了赵宝月死的事?那她岂不是彻底拿赏金无望?
她凑到一旁站着发呆的狱卒旁,笑眯眯问道:“大哥,这两位是赵员外夫妇吗?他们来衙门做什么?”
那狱卒知道她和成松相识,态度还算友好:“昨日玉山里发现了一副骸骨,衙门将骸骨的特征标出,贴出告示,寻找认识这幅骸骨的人。赵员外的独女几个月前失踪,他们应该是为此而来。”
谢汐楼在心底叹了口气,摸出几枚铜板塞到狱卒手中:“兄弟辛苦,拿去喝酒。”
狱卒接了钱,五官更是舒展,又补了一个消息:“你可知前些日子白鹿寺中死了个人?听说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这两日他家的亲戚来到灵州城,每日都要来衙门点卯,能哭喊半个时辰。今日衙门认骨头的人不少,甭管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每个都哭着进去哭着出来。这凑在一起,啧,赶上戏园子热闹了。”
谢汐楼倒不觉得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礼貌道谢后,提起衣摆快步追随赵员外的步伐。
灵州城衙门建在城中心,与监狱比邻。穿过大门走过一条甬道,便是公开审理案件的大堂,也是整个县衙最气派的建筑。
无名尸骨暂时安放在大堂和二堂之间的院落,谢汐楼匆匆赶到时,赵员外及夫人正在辨认尸骨。赵夫人面色苍白背身站着,赵员外颤颤巍巍,扶着身边侍从勉强站立。
衙役仵作将尸骨的细节说与二人听,话没说完,赵夫人双眼一翻,晕了过去,赵员外瘫软在地,哭天抢地,一时间院内乱作一团。
成松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安慰完赵夫人又去安抚赵员外,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
“成大人啊,你一定要为我儿作主啊!老夫就这么一个女儿啊!去寺里拜佛,怎么能把命给拜丢了啊!”
“本官定会查清真相,还赵小姐一个公道!”
赵员外抹了下眼泪,却怎么都拭不干净。心中怒火奔涌而出,呵斥道:“我女在白鹿寺中失踪,还查什么?定是白鹿寺中有人作祟。大人你且将寺中僧人全部羁押,严刑拷打,一定能审出个结果!”
赵员外痛失爱女迷了心智,成松身为一方父母官,还没糊涂到草菅人命的程度。他板起脸有心斥责几句,瞥见赵员外一夜半白的头发,终是没有开口。
“你放心,本官定会尽快抓住杀害赵小姐的凶手。”
成松话语真诚,角落旁观一切的谢汐楼却是半分不信。
她早该想到,能在灵州县令这位置上蹲这么多年,没有政绩,不结党营私,只靠一个“善”是行不通的,还要懂得平衡各方势力,装聋作哑,在权贵间和稀泥。
贾氏算哪门子的权贵,也配让一个县令和稀泥?
若是几年前……
谢汐楼轻轻叹了口气。
好在,赵家运气不错,陆回此刻正在灵州,贾家若真闹起来,讨不得好。至于她,待此案了结,她拿了钱便会离开,大不了这辈子不去青城绕开贾家。
谢汐从角落中走出,昂首挺胸,走出盖世英雄的步伐,到漩涡中心直接了当开口:“参加成大人,草民谢汐楼,有关于此案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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