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人来得很快,迅速将房间包围,将围观众人连同着寺内僧人,驱离案发现场,赶至院中银杏树下。
步思文的情绪已然缓和,正拉着穆元说着什么。穆元还是那副失了魂儿的模样,不时瞟一眼僧人们聚集的方向。
陆回立在角落,仰头望着银杏树枝叶,透过枝叶眺望院墙外的远方。纸镇站在他的身后,堂木凑近他的耳边正在说什么,眼睛明明垂着,又像在偷瞄谢汐楼。
白鹿寺年后罪案多发,引起灵州城中百姓恐慌,灵州县令成松收到消息后亲自赶到,格外重视。
成松年近不惑,五年前中举,次年调遣至灵州县,任灵州县令。他在灵州多年,未有大建树,亦未犯大错,为官平庸,但清廉勤勉,很受灵州城百姓拥护。
尸体早已被放下,正由仵作查验,成松将众人唤至院中石桌旁,询问昨夜行踪。
步思文第一个开口,他已彻底从恐惧情绪中挣脱,像是街角巷尾的姑婆一样,言语间具是好奇:“禀县令,昨日黄昏时分,草民同穆元兄听完经归来,还未进入院中,便听到了吵闹的声音。进院时看到吊着的那人与寺中无尘大师还有谢兄争执,草民帮着伸张正义,将那人赶走后回了房间。草民离开时,吊着那人的房间房门紧闭,院中只剩了谢兄和无尘大师。”
成松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在陆回脸上顿住,刚准备开口便看到陆回轻轻摇头。他咽了口水,清了下嗓子,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案件中:“哪位是谢兄?”
谢汐楼向前一步,抱拳行礼:“草民谢汐楼,参见县令大人。”
“你可认识死者?”
“回大人,草民昨日午时来到白鹿寺,傍晚时与死者初次相见,还是今天早晨发现尸体时,才知道他姓贾,其余的一概不知。”
“昨晚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回大人,昨夜草民听到死者因为对所住厢房不满,与无尘师傅起了争执,草民看不过,斥责了死者几句。死者说不过我们,只能离开。他离开后,草民安抚了无尘师傅几句,又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才回到房中歇息。草民离开后,院中再无他人。”
“还记得回房的时间吗?”
谢汐楼犹豫了一会儿:“约莫酉时过半吧。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步兄穆兄和死者的房间有烛火的光透出。”
堂木插了一嘴,语气中似有讽刺:“谢兄说酉时过半回房,但草民酉时三刻回房时,曾路过谢兄的厢房,当时房中暗着灯,并不似有人在房中。”
院中人面面相觑,官府记录的人停住手中笔望向成松,成松皱起眉头,望向陆回,那人却似乎对周遭一切毫不在意,把弄着手上的玉扳指。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说话。
谢汐楼一时拿不准堂木,或者陆回是什么意思,原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却指使着随从突然踩她一脚……难道说他们发现了房间被闯入,怀疑到她身上?
她稳住心神,耸了耸肩,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昨日困得很,回房便睡下了,并没点灯。况且小和尚也说了,白鹿寺大门关闭后,死者还曾试图离寺,却被寺中宵禁所拦,可见至少在戌时前,他都是活着的。”
堂木顿了一下,笑容虚假:“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
谢汐楼犹豫片刻,还是将夜里的事说了出来:“不过昨夜在下睡得并不安稳,半夜蹭被声音吵醒过,是有人在屋顶上行走的声音。具体的时辰在下记不清,也不确定此事是否与这桩案子有关。”
成松将视线挪到步思文和穆元的脸上:“你们可曾听到?”
步思文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诚实回答:“回县令,或许是草民睡得熟,并未听到。”
穆元垂着头,接着步思文的话音,给了相同的答案。
陆回轻轻咳嗽了一声,堂木立刻竖起眉头,再次将矛头指向谢汐楼:“谢兄,我就住在你的隔壁,我也没听到你说的这声响。莫不是你杀了人,捏造出一个在屋顶行走的人,洗脱嫌疑?”
这人是得了疯病吗?逮着她咬个不停……她究竟哪里开罪了他们?
谢汐楼的视线在堂木脸上定了几瞬,挪到一旁事不关己的陆回脸上,又转回堂木的脸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现在自杀还是他杀都未有定论,兄台这么急着将罪名安在我身上,是何用意?况且我昨日上午来,死者昨日下午到,在此之前我与他素昧平生,我杀他做甚?”
成松在县令的位置上做了这么久,是个极会看人眼色的人。堂木是陆回身旁的侍从,他的一言一行皆代表陆回的意思。他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将这罪名扣在这位瘦弱少年身上。
他不知谢汐楼如何得罪了他们,可这案件若真如此判,实在太过草率,他不敢违抗陆回的意愿,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遭受牢狱之灾,更甚这灾祸还是他亲手带来的。
成松进退两难,额角渗出汗珠。
僵持不下中,谢汐楼的思绪飞速运转,垂着眼睫,细细思索着,试图摆脱被怀疑的境地。
她虽然不认识成松,但多年前机缘巧合曾听闻过他的传闻。成松多半也认出陆回了,不然以这人爱惜羽毛的性子,堂木这种毫无证据的指责,定会当场回绝,也不至于磨蹭到现在。
可是,若陆回一定要将这案栽赃到她头上,无论是成松还是她,都毫无还手之力……这可如何是好。
诡异的寂静飞速蔓延,侵蚀院子的边边角角,直到晨钟声响彻寺庙每个角落时,沉重余音中,一切终于回归正常。
陆回轻笑着吸引了众人目光:“成县令,现如今仵作验尸结果未出,身份未查明,无法确定死者究竟是自杀还是死于他人之手。不若所有人回到房间中不得外出,由官府看管。若是他杀,再由官府之人一一提审,也绝了有心之人串供的可能。你看如何?”
成松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如此甚好,就依王——公子的意思。”他扬起声音,中气十足,“昨夜院中所住之人,即刻返回厢房,严加看守,无本官命令,不得外出。”
……
众人回房后,成松寻着机会遣散随从,独自一人敲响了陆回房间的门。
门是纸镇开的,堂木站在陆回身后,如一尊石像,没有多余的表情动作。陆回坐在桌前,并未看他,手中书翻过一页,一举一动俱是皇族尊贵。
成松用衣袖拭汗,在房门关闭后,迎上前几步,干脆利落下跪行礼:“下官参见琰王殿下。”
桌上茶盏中的茶还冒着热气,陆回放下手中书,执茶盖拨弄着漂浮的茶叶,眸光转向他:“你认得我?”
成松垂着头,不敢起身,战战兢兢:“陛下登基时,下官恰好在华京观礼,曾有幸远远见过王爷一面。刚刚在院中时,下官猜测王爷微服至此,不想暴露身份,是以未第一时间拜见王爷,还请王爷赎罪。”
“免礼。仵作验尸结果如何?”
“仵作已完成了初步查验,说是身上没有多余痕迹,脖颈处勒痕也符合上吊死亡的特征……单从尸体上看,像是自杀。”
“他杀。”陆回纠正,并未解释。
成松似有不解,还想多问,却听陆回继续说:“此案你照常查,本王不会插手。只是刚刚那个病秧子,你寻个由头将他暂且收押。”
成松愣住:“他是凶手?”
“你觉得呢?”
陆回的语气并不重,成松却汗流浃背。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官考校,若回答得不好,丢了官职是小,丢了脑袋是大。
“下官愚钝。”
陆回懒得说话,堂木笑着替他家主子解释:“那人是不是凶手该是由大人您来查。王爷想要将他囚禁,不过是因为他认出了我们的身份,怕他搅局,坏了我们的事。”
“可若没有证据,直接将他关起来,怕是——”
堂木纠正:“并非真想让他坐牢,等我们离开灵州城后,你再将他放出便是。”
成松的脑海中闪过谢汐楼的脸,虽然笑容明媚,但声音细弱,脸色苍白,实在不是康健之人。他试探着解释:“将她押入大牢简单,只是我们这里的大牢建在地下,阴冷潮湿,那少年身体羸弱,下官担心若将她关上一段时日,会害了他的性命。”他苦笑着,给出另一个方式,“不若这样,下官将他和其他几人囚禁在这厢房中,不允许他们外出,等到殿下离开后,再行放出。这样,一不会引起他人怀疑,二也不至于害得无辜人丢了性命,您看如何?”
陆回拿起书,不再看他,随口回答:“本王只看结果,具体怎么做,成县令看着办便是。”
“是。”
成松领了命告辞离开,待他走远后,纸镇似觉得不妥,轻声问陆回:“殿下,成松可靠吗?会不会与我们要查的事有关?”
陆回抿了口茶,不着痕迹将茶杯放下:“成松此人能力平平,行事中庸。看起来遗世独立不肯归附沈家周家,实际不过贪生怕死,不愿承担风险。这种人不会牵扯进我们要查的事,最多捂住耳朵,装作不知罢了。”
堂木上前一步要为陆回添水。
茶盏中茶叶沉沉浮浮,黄绿色茶汤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是今年的新茶。
陆回垂眸看着茶汤,热气蒸腾柔和了他的眉眼:“许是昨日下了雨,这茶味道有些变了。撤了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