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汐楼溜回房间,掩好窗户,靠在墙壁上缓和半天,方才平静了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的心脏。
屋内昏暗一片,她不敢燃灯,摸黑磨蹭到床边,像个盲人似的坐下。
紧握在手中的纸笺在雨后湿气和手心汗水的双重浸润下,变得皱巴巴软趴趴。她将纸张搁在枕边,合衣瘫倒在床榻上,长长舒了口气。
好歹有点发现,不枉做贼似的走这么一遭。
不过陆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执掌大理寺,有他出现的地方必有大案要案,但灵州最近没听说发生什么大案要案啊……
好奇过后,谢汐楼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能再见到陆回,她打心底里还是高兴的。这两年,她像是一抹幽魂在天地间飘荡,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能遇到个熟人,纵然那人已经认不出自己,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飘回很多年前。
那年她十五,在青岩书院读书。书院与皇家关系密切,每三年,会有皇室成员去授课一段时间,通常是亲王郡王,有时也会是陛下亲临。陆回领天子命,这一年在书院中做了半年文史课夫子,而她好巧不巧正是他的学生。
那时的陆回,虽然对人冷冰冰的,但并不似现在这般凌厉。他相貌英俊,谈吐有度,天子胞弟,后宅清静,几乎是华京大半小娘子的梦中情郎。
她对那人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只觉得他在课业上对学生的要求太过严厉,逃他的课总要多用几分心思,就算如此,还是时常被他逮住罚抄书。
后来,他离开学院,她紧随其后。之后的一切就像是开始转动的齿轮,推着她向前,无法有片刻停歇。
如今倒是有重逢的缘分。
谢汐楼想着想着,不自觉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中,她回到了十五岁的青岩书院,青山绿水,粉墙黛瓦。山中四季分明,冬雪夏雨,春花秋月,她和同窗好友们日日同吃同住,是她少女时少有的轻松时光。
那是个夏季的午后,她撑着脑袋强压着困意,看着前方的陆回,他手中拿着书卷,一条一条讲解着,声音清冷如穿过山间树林的风。
午后阳光正好,穿过敞开的窗户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柔和了岁月,缓慢了时间。
若能回到那时,该有多好。
屋顶的响声将她强行从梦中拉扯出来,那声音细细碎碎,像是有人在屋顶上行走,踩碎瓦片的声音。昏昏沉沉中,她强撑着辨别方向,声音自远到近又到远,越过谢汐楼的房间,发出一声轻响,而后再无声音,
一切重归寂静后,谢汐楼再度沉沉睡去,却没能再回到那个夏季的午后。
许是这一日睡得多,次日天还未亮透,她便清醒过来。昨日的纸笺还在枕边,谢汐楼将纸张展开,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卿卿,如旧。守空”
谢汐楼揉了揉眼睛,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相信这张纸上只有这几个字。
就这么几个字,犯得着用这么大一张纸,写得这般工整吗?找人带个信儿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谢汐楼不信邪,再次翻看这张纸,希望找到一丝半点线索。
纸张是寺庙常见的用来誊抄经文的虎皮宣,被裁下这么一块,保存完好,只有横竖两道褶皱。凑到鼻端,油烟墨的味道淡淡残余,混着木头的陈旧气,隐约有梅花的清香,不知是混在墨中还是熏染在纸上。
这是现在唯一的线索,谢汐楼将其叠好,塞进脖子上挂着的荷包中,同随身佩戴的玉佩收在一起。
若这纸条是赵宝月藏的,那么她来到白鹿寺,果然是为了和这名叫守空的和尚幽会。她为什么要将这纸笺藏到橱柜后?可是有什么发现?
这僧人将名讳如此直接书写于纸上,必是笃定他人无法凭着这两个字,在这白鹿寺甚至是整个玉山上找到他的踪迹……看来还需要从长计议。
谢汐楼叹了口气,佛家宝地,明明该是最清净的地方,却藏着这么多说不出口的秘密。
门外突然传来尖叫声和碗碟碎落的声响,吓得她一哆嗦,飞速拉开门,门前闪过一道人影,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时,又一人撞入了她的视线,竟然是昨夜入梦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谢汐楼甚至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虚妄梦境还是现实。
陆回只是路过,恰好遇到开门的她,他的视线顿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继续向前方看去,神情颇为严肃。
谢汐楼眨眨眼,循着他的去向望去。
一个小和尚缩在对面厢房门口瑟瑟发抖,地上是打翻的斋饭,面前是上吊的人。
那人悬挂在屋梁上,双脚离地随风轻微晃动,表情狰狞,死状凄惨,恰好面冲着院子对面谢汐楼的住处。谢汐楼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勉强认出是昨日傍晚在院中吵闹的人。
小和尚的叫嚷声将院内众人引出,住在一旁的步思文和穆元第一次见这般场景,一个面色苍白,强忍着不适,另一个则跑到栏杆处,控制不住呕吐。
谢汐楼快步向现场走去,路过呕吐的步思文身后时不忘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同情。
陆回和他的两个随从先一步赶到,纸镇仔细观察木门,问一旁的小和尚:“你开门时,门是否上锁?”
小和尚颤抖着回答:“是锁着的。昨夜睡前,贾施主找了师兄,说让我们辰时将早膳送来。我怕送迟了被他责备,特意提前了一些。我到时敲门无人应,我担心贾施主出了什么事,便撬开了门……然后就看到了,就看到了这个……”
小和尚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只能用手指了指屋内挂在房梁上的那人。
谢汐楼蹲在他身边,好奇接口:“你说他昨夜睡前去找的你们?”
“是。昨夜贾施主似乎还想出寺,但戌时后,寺门关闭,无四个班首师叔祖的允许,不可出入寺门,到次日卯时才会打开。贾施主不能出寺,又骂骂咧咧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离开。”
“你可知他要出寺去做什么?”
“小僧不知。但昨晚小僧见到他时,穿着较下午刚到时已然不同,像是特意换了衣服,恐怕是要见什么人。”
小和尚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年纪,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谢汐楼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安抚他:“白鹿寺这么多佛祖庇佑着,他就算变成了鬼,冤有头债有主,怎么都找不到你这小和尚身上。”
“可是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小和尚依旧不敢看,“他的舌头都吐出来了,眼睛还那么圆!”
谢汐楼抬起头,端详起梁下的那张脸,认同小和尚的看法:“确实挺丑的。不过他已经死了,就算再丑,也伤害不到你了。总比有的人相貌好看,但整日活着害人好吧?”
纸镇离开去报官,堂木进了屋内,小心翼翼将房梁上的死者放下。寺内僧人收到消息,拥着几位老者赶到院中,正往楼上走,穆元站在远处惨白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没有动作。
谢汐楼蹭到门口,想要进屋探查情况,陆回拦住她的去路:“官府人还未到,不要破坏案发现场。”
谢汐楼眨眨眼睛,想反驳却不敢。明明俩人现在是平等的关系,但面对他时,总感觉像是回到了书院被夫子博士们看管的时候,有一种随时都会被打手心的错觉。
谢汐楼讨好地笑:“那我就在门边看看,这总可以吧?”
陆回瞥她一眼,不再阻拦。
谢汐楼借机趴在门框,仔细打量室内情形。
死者悬于半空,悬挂他的是一根普通麻绳,细细看去,麻绳两侧分别系于房顶的两根木椽上。两根木椽子中间隔着一段距离,若不是吊着重物,那绳子该像是房顶下的一个笑脸。
再看尸体脚下,离地面约一人高,厢房里的桌子正在他脚下不远的位置,谢汐楼估摸着距离,就算死者踩在桌子上,头顶都碰不到那根绳子,这人并非自杀,十有**是他杀。
谢汐楼看得认真,没注意到一旁陆回打量的目光,他表情玩味:“阁下似乎对死人格外有兴趣。”
谢汐楼皱起眉头,觉得这话听起来极为刺耳。
什么叫对死人感兴趣,她是对凶案感兴趣好么。
她不敢顶嘴,更不敢反抗,只能嘿嘿笑着装傻应付过去。
别人不知道陆回的身份,她可是一清二楚,这要是不小心惹恼了他,下一秒便会被送进大狱,当晚就能过大理寺对斩首人员名单的审批,明日就能出现在法场,后天就能过奈何桥领孟婆汤……
陆回见她眼珠子东瞟西瞟,就是不肯和他对视,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昨夜发现房间进人时,他只认为那人是冲着那间屋子去的,和房间里住的是谁并无关系。是以虽然知道那人就在隔壁,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深究,更未将这人和下午遇到的落汤鸡联系在一起。现如今,看这人心虚的样子,像是认出了他。
陆回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难道这人真是冲他来的?昨日觉得她熟悉,难道是因为他们曾经见过?
若是如此,还是将这人送进大牢里关一阵子,待他离开灵州城后再放出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