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合唱定于上午九点举行,在此之前学生们在教室里换上全套服装,自脚踝至膝盖缠绕一圈绑带,只是脚上的那双黑布鞋略显单薄,怕是在雪地停留不了太久。
女生照例需要扎麻花辫,兰小喵倾着身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皮筋摊在桌面,在手指头上套了根皮套笑吟吟递给身后的慕燕苓。
慕燕苓单手拢着她的碎发,另只手勾走发圈旋即摆正她的肩膀:“哎呀快转过去,一会辫子该歪了。”
兰小喵这才悻悻回头,端着小圆镜欣赏她的新发型,镜面里凑过来一道蓝灰色影子,连着“呦”了好几声:
“这是谁家的傻大妞啊,”
明蔷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巡视一整圈后该为抚掌称赞:“少见你弄这个发型,一般人真驾驭不住,还得是喵姐。”
若非兰小喵被固定住身姿,不然她真的会跳起来给明蔷一拳:“明蔷你是不是找打,说谁是傻大妞呢?”
明蔷亲眼瞧着皮筋绕到最后一圈,兰小喵正把绑好的麻花辫甩到前襟,黑眼珠定定地望着。
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君、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君子’,别跑!”
沈宴竹对此情景见怪不怪,甚至可以坦然接受,有明蔷在的地方周围总是欢闹的,还有他同桌......
他们犹如枝头的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搅得人耳膜快要鼓破,每到这个时候能制裁的人除了兰小喵就是他自己,不过今天闹腾的鸟禽只有一只。
沈宴竹撩过眼皮目光定格在另一只麻雀身上,阮清聿背对他而坐,臂膀反复上下抬起。
他向前迈了几步看清阮清聿手上的动作——
阮清聿小腿缠绕着歪歪扭扭的绑带,他似乎并不觉得有哪里不美观,反而一层一层叠着。布条松松垮垮贴在上面,有种随时会崩掉的风险。
这人前段时间偏要和他玩什么双人游戏,彼时他正沉浸在打怪的境况下,被那么一碰提前凉凉。
心窝升起一股火,一连着好几天没理睬他,所以阮清聿这是.....
委屈上了?
沈宴竹踌躇半天最终决定回过身去,可七扭八歪的布条赫然刺激着他的眼球,在他的脑海来回播放。
沈宴竹用力攥紧五指,直到清晰感受到手心传来痛楚才堪堪松开。
怪就怪阮清聿笨手笨脚的,系个绑腿都不会,马上就要登台演出还在慢吞吞的,一点班集体的荣誉都没有!
思索间沈宴竹已然站在他面前,硕大的黑影兜头笼罩下来,阮清聿几乎第一时间就抬起头,他扔下手里的绑带眸底水光尽显:
“珠珠你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害你游戏失败的....你再等我一会儿这个绑腿马上就弄完了,然后我们一起去体育馆。”
沈宴竹不想听他废话,一把夺走剩余的布条:“你管这叫绑腿?赖主任看了都要昏过去。”
“啊,是我绑的不美观吗?”
何止不美观,简直不忍直视,好好一个男生怎么眼睛坏了呢。
他敛了敛神色,赶在集合前把粗糙的活计迅速恢复原样。
体育馆内蓝汪汪一片像误入奔腾翻涌的海洋,台下坐着学年主任和其他校领导。
许是沈宴竹候场站的地方位置极佳,阳光就这么准确无误透过小玻璃窗打下来,还能看见锃光瓦亮的脑顶。
他只滞了一秒就挪开了视线,继续观望合唱的班级,他们选择的歌曲是铿锵有力的《在太行山上》。
副歌一起,大气而洪亮的嗓音震撼整座场馆,沈宴竹指尖一颤,他能感受到有砰砰砰的声音撞击着胸腔,注意力也随之牵引过去。
那样的感觉甚为真实,一直持续到他们登上台面,激昂的乐谱自四面八方而来,紧密的鼓点迅迫落下复而升起。
沈宴竹体会着酥麻的节奏,跟着即将到来的第一句歌词朗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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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合唱结果出炉,十六班获得第三名的荣誉,黑板报上方的白墙多了一张奖状。
谭雅诗在英语课上为这半年以来的活动做了圆满的总结,畅快了几个月的众人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学业上,毕竟下学期就要进行文理分科。
下课铃响,沈宴竹端起水杯打算接杯热水,手腕冷不防被拽了下:
“珠珠,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沈宴竹忙着接水便没想太多,他言简意赅道:“什么?”
殊不知问话的男生紧咬着齿关竟不敢直视沈宴竹的脸,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九岁那年,我送你的那台小霸王,它现在....还在你那里。”
明明最后半句是肯定语气但在这种微妙的心态下,骤然变了味道,这样平淡的一句话落在沈宴竹耳中激起了并不小的涟漪。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曾经,那是他用来告别的物品,如今,他再也不需要说再见。
指腹在杯壁缓缓扣紧,沈宴竹长吸一口气:“在。”
他垂下长睫明知故问道,“你问它做什么?”
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就好像绞拧了好几秒的心脏瓣膜霎时调解开,继而涌入清新的氧气。
不待阮清聿进一步回答他的疑问,就听见沈宴竹抢先一步问:
“那你呢。”
阮清聿还没从方才的情绪里反应过来,他不解:“什么?”
清凌凌的声音震得他心头一紧:“我的西瓜小熊呢,你有好好待他吗?”
“吱呀”一声,身前的木椅尖锐的蹭过地面。
阮清聿倏地站起身毫无征兆的靠近几分,原本明亮开阔的视野被一道高大身影阻挡。
神秘的黑色帷幕笼罩着沈宴竹的周身,而他恍若身处世外渐渐模糊与遥远。
“珠珠,”面前的影子开口说话了:
“你太低估我对你的感情了,就算分开七年我也依旧视你为第一位。”
“.......”
“第一位”三个字一出,在不经意间携带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波动,不禁惹人遐想,却又无法捕捉其形态。
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可沈宴竹就是听出来话里的隐藏含义了。
距离过于紧密,那沉稳淡雅的木屑香嗅进鼻腔,沈宴竹不可避免的迎了个满杯,他拂了拂鼻尖:
“说、说话就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
耳骨悄然一热,宛若细小电流掠过神经末梢:
“那自然要近一些的,”
阮清聿故意用食指尖撩拨着他薄薄的耳垂,“都说这真心话要近距离说才好,以表胸膛里那颗温热的心。”
他忽视沈宴竹那红得要滴血的部位,继续耳语:“我照做了,天地可鉴我的真心。珠珠,你信不信?”
灼热的气息更为浓郁,沈宴竹内息张惶起来,他抿起嘴唇偏开滚烫的视线,现如今他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只想逃到水房泼上大捧凉水。
阮清聿没等来他的答案,兀自说道:“看来效果甚佳。”
沈宴竹双唇张了张,想补一句“佳什么佳”,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原是他先反客为主给阮清聿刨了坑,想听听他会怎么说,不曾想跳下去的是他自己。
而那人满面和着懒意,洒脱地站在土坡上,颇有替他踩平土壤的架势。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就不指望能从阮清聿嘴里说出满意的言语。
怨气盖过萦绕的热气,沈宴竹扭动着僵硬的脖子,肩颈处传来咔咔的响声,他伸手把阮清聿那张俊脸推走,同样没有坦率回答:
“说完了我能走了么,你挡住我接水的路了。”
阮清聿心情大好。
他没多说什么直接给沈宴竹让出一大步,凝视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喃喃:“脸红的时候还是喜欢四处躲闪,当真可爱得发紧。”
沈宴竹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殊不知阮清聿为彰显什么似的,居然把那只西瓜小熊带来了学校。
青绿色条纹帽兜褪去,露出两只软趴趴的耳朵。
它的毛发不如当年蓬松,毛线交接处有明显的分叉,整体像是凹下去一块,想来阮清聿不曾离过手。
心窝有细腻的羽毛扫过,沈宴竹突然得到心灵上的抚慰。
他接过阮清聿手里的小熊捏了捏它的脸:“我以为你早就把它抛弃了。”
就像抛弃我一样。
阮清聿揽过他的肩膀轻柔地捏了捏,那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宽慰动作,他想彻底打消疑惑:“怎么可能!我把自己丢了都不能把它丢了啊。”
他指着小熊用刺绣缝起来的鼻子:“还记得吗,你说它长得很像我,当时我就怀疑过,像吗?后来才发现我俩都顶着一副忧愁的脸.....”
记忆忽闪,是某人带来的不可磨灭的伤害,肌肤上那些鲜艳的、如红宝石般炽红的印记,是反复溃烂反复增添的新疤痕。
长久愈合下,唯余留绵绵细雨的隐痛。
沈宴竹看不得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每提起旧事,他的心脏免不得泛起酸痛:“元元.....”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阮清聿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情绪转变的飞快:“但现在就不会相似了,你就放一百万个心吧!”
这话说起来颇为自信,沈宴竹很轻的哼了一声,垂眼与两枚漆黑的塑料眼珠对上视线:“你最好是这样。”
-
平安夜当天沈宴竹收到好几枚苹果,第一枚是他在开门时阮清聿递给他的,比熟悉的面孔更先冒出来的是包着花样复杂玻璃纸的平安果。
他单臂撑着门框唇边的笑意渐盛:“珠珠平安夜快乐!”
沈宴竹托着沉甸甸的果实望着他,只这一眼幻视到九岁那年,他蹲在灶坑旁搓手烤火。
内里堆起的木柴在火焰加持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却丝毫掩不住外面的交谈声。
他知道来人是谁。
果不其然,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进来,手里还提着重物。
稚嫩的面容逐渐与眼前端正的五官重合,沈宴竹拨弄了一下塑料拉花,眉宇间是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温和:“嗯,平安夜快乐。”
一九九八年的平安夜没有小霸王游戏机,但有平安果,还有阮清聿。
班里的其他同学陆续收到平安果,有的体型庞大怎么看都不像塞了个苹果,倒像是柚子假扮的。
兰小喵阔绰的给四人包了费列罗巧克力,称这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给明蔷感动的当即就拆了一枚。
她去楼上送完巧克力回来径直走向后排,提议晚上去歌厅一展歌喉,气氛都到这了没人会觉得不好,毕竟他们深知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狂欢。
放学后沈宴竹用公共电话给宋小满连线,对方要在服装厂加班说不准几点能回去,便叮嘱他别玩太晚早点回家,沈宴竹点头应下。
几人在街边召了两辆出租车,歌厅是兰小喵选的便由她打头阵引领司机抵达目的地。
接待人员把他们迎进一个大包厢里,又贴心地端来必备的水果和饮品,服务完毕后便笑盈盈离场,时限两小时。
房间里没什么怪异的味道,甚至也没有消毒剂的刺鼻气息。
宽大的沙发紧靠墙体,某些倚靠的位置表皮已然斑驳脱落,露出光秃秃的原貌,沈宴竹整体环视一圈觉得无伤大雅。
阮清聿一进门就把氛围灯的开关打开,调成不那么晃眼的暖调光线。
灯罩布满形状不规则的图案,光影交错时投下点点光芒。他满意了,蹭地一下靠在沈宴竹旁边:
“珠珠,我给你点个小虎队的歌吧,还是《青苹果乐园》吗?”
沈宴竹用签子叉了块果盘里的蜜瓜,听见这话顿了几秒,他回问:“可以啊,不过你确定不先点郭富城的歌?”
心里的想法就这么被揭穿,阮清聿倒不觉得窘迫反而坦诚道:“嘿嘿这都被你发现了,那我点了你要和我合唱吗?”
沈宴竹斜了他一眼没犹豫半分:“不了。”
阮清聿刚支楞起来的招风耳瞬间耷拉下来。
这样的回绝他听过很多次,明明应该免疫才对。不等他选择抱着沈宴竹痛哭,他就听到:
“我怕我会夺掉属于你的光彩。”
“......”
软趴的耳朵再次竖起,阮清聿扭头去看发现沈宴竹的颧骨轻轻的颤动着。
光线不甚明显,因此他没发现沈宴竹脸上的神情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
沈宴竹与他对视了半会,深知自己即将崩盘的表情,匆匆用额前碎发掩住眼底的失控。
恰逢兰小喵和翟春晓合唱完一曲《我是女生》,她手持麦克风,动作矫揉造作的“威胁”他们为其鼓掌喝彩。
阮清聿很仗义地拍手叫喊,不自觉吸去了视线。
见状,沈宴竹把手里的竹签插回盘中,长舒出一口气。
每个包厢仅有两份麦克风,轮到阮清聿唱歌时他仍固执地把其中一只麦递给沈宴竹,后者并不接。
他握着冰凉的金属物体神色落寞地转回身,没有看见在侧过去的前一秒沈宴竹无声说了句:想听你唱。
一曲完毕阮清聿直接把麦克风传走,下场后连一块水果都没吃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明蔷兴冲冲找他唱歌却被他回绝,前者只好当着他的面架着沈宴竹走去屏幕前。
阮清聿目送着他们的离开,臀部有抬起的迹象,半秒后又无情的跌坐回去,手指无意识抠着本就伤痕累累的沙发表皮。
显示屏已然亮起演唱的曲目,沈宴竹稀里糊涂的扫了一眼——《青苹果乐园》
掌心倏地塞入一个长条形硬物,沈宴竹在悠扬的前奏里意识到什么回望过去,一眼就看到少年形如雕塑般坐在那儿,浑身仿佛与身后的暗色沙发融为一体。
幽昧玄幻的灯光勉强打在他的周身,并不足以映亮整张面容。他们明明只相隔几步远,却又像横跨了一整座银河。
不知为什么,沈宴竹感觉自己对上那道空茫的目光,霎时胸口蔓上一阵钝痛,他抓住明蔷的手腕,指间止不住的颤抖:
“阮清聿呢,他不来吗?”
明蔷那一根筋的大脑丝毫没注意眼前人情绪的异常,勾着他的肩膀迈步向前走,姿态闲散地拍了拍:“聿哥啊,我刚问了,他说不太舒服先不来了让我们先唱....哎快快快第一句来了!”
沈宴竹敏锐捕捉住“不舒服”三个字,它们就像魔咒一样搅得他脑海发昏,丧失大半的控制权。
思绪犹如空中漂浮不定的颗粒,难以凝聚成清晰的念头,导致他第一句就拐了音,还是明蔷帮他垫了一下。
他心里惦念着阮清聿的情况,连最喜欢的歌曲都唱的疲惫无力。不到四分钟的曲子沈宴竹竟觉得长至四十分钟,恨不得快点结束。
尤其阮清聿那摇摇欲坠的身躯,漏在沈宴竹眼里更是重量级别的,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频繁转头的后果就是他唱错好几个字,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沈宴竹不知道自己把麦克风给了谁。
而送给谁已经不重要了,彼时他已然坐在阮清聿身侧。
而阮清聿仰面朝向天花板,头部紧靠在沙发顶端,一条胳膊横在眼睛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其余几人很有默契的将这个位置忽略,他们面面相觑半响一致决定把音量调低再调低。
眼前的男生呼吸略显沉重,沈宴竹直觉不妙,也不顾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适宜,伶瘦的手背贴至他的额头——
沈宴竹恍若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似的,他陡然撤开手,触及的温度竟是一片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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