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名佳八岁那年，她的母亲常氏就去世了，一条白绫，一尸两命。

常青婉是常国公府的嫡女。

而常国公府在这都城之中人人皆知，是因他那府里头连着七年生下来的十三个都是女儿。

到了第八年，常国公才靠着一位妾室的肚子如了愿，得了俩儿子。

一个放在那个妾室的身边养着。

另一个记在了常青婉的母亲魏大娘子的名下，由魏大娘子养大。

魏大娘子膝下只有常青婉这一个女儿，而且那魏大娘子当年在生产之时落了病根儿，这辈子再无生育的可能。

可她觉得自己为人妻子却不能为夫君诞下男丁传宗接代，很是愧疚，于是她就不停地为常国公张罗妾室，好在最后终于如了愿。

这得之不易的儿子，她养起来比养自己的亲生女儿常青婉还要细致许多。

“男儿才是一个家族的希望。”

“婉儿，若有朝一日你嫁为人妇，一定要为你的夫君诞下个男丁，这样你才算得上是良妻。”

“母亲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婉儿，你切莫要像母亲一样无用。”

魏大娘子一边给那个儿子喂饭，一边对自己的女儿说教。

可谁都想不到，在魏大娘子膝下平安无事养到七岁的孩子，忽然之间就被毒死了。

常国公关起门，亲自审了许久，内院里的一名女使说是受了魏大娘子的指使。

魏大娘子是在有着百年清誉的读书人家长大的，这一盆脏水泼在她头上，让她落个恶毒的名声自是跟要了她的命差不多。

加上常国公又惯是爱听那位生了儿子的妾室的枕头风。

一气之下，便要休了魏大娘子……

魏大娘子本就自觉没有为夫家诞下男丁已是大错，如今竟连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都没留住，更是悔恨不已。

倘若落了个恶毒名声的她真是被休了，还怎么在这世间存活啊？

那魏大娘子伤心害怕之际，竟自己抹了脖子与世长辞……

而常青婉在母亲的教导下，自幼就把要为夫君诞下男丁的言论奉为圭臬，她在嫁给栗满堂之后，第一胎就得了儿子，知道自己不会像母亲担心的那样做了无用的妻子之后，她高兴了许久。

所以第二胎产下栗名佳这个女儿后，她也没有丝毫不快。

常青婉之前很害怕自己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可好在她已经生下儿子了。她觉得自己的命还是要比母亲的好一些……

但她的这个儿子生下来就体弱，常年喝药也不见好，刚到幼学之年就病故了。

儿子去世时，常青婉还有着八个多月的身孕。

她这一胎刚怀上就开始四处找人诊脉、辨形，可无一例外，那些人都说她肚里的这胎是女儿。

常青婉觉得有些可惜，但好在她已经有了儿子了，自己已经不会落个无用的名声了，女儿就女儿吧。

可谁又能想到，她儿子竟然没了，就连肚子里那个马上就足了月的也不能遂了她的心意……

“母亲啊母亲，我们女子为什么如此苦命？”

“我竟也是不能为夫家诞下男丁的无用之人啊！”

常青婉到最后才意识到她的命也没比母亲的好到哪里去，这世间女人的命都是一样的，是不由己的……

常青婉去世一年后，贾氏贾惠珍就进了栗府的门。

她家在这都城中也算是清流门户，只因她先天就不能生育，才只能做续弦进了栗府。

入栗府那年，继女栗名佳九岁，而她也不过才十七岁。

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能做好面前这个小姑娘的母亲。

因她不能生育这一先天之憾，在闺中之时，父母便对她要比对待其她姐妹更加严苛。

“七出者，无子，一也。你作为女子不能为夫家传宗接待，生儿育女。你夫家就是要休，我们也帮不了你。”

“我们只能将你养得更出色些，你未来到了夫家才能更好立足……”

这贾氏曾经也想过若是现在辛苦一些，日后到了夫家能轻松能立足也是值当的。

可她自嫁入这栗府后才发现，做了当家的主母，每日都有操不完的心，理不完的事，并没有比她在闺中时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她看着才失去母亲的栗名佳朝着自己露出充满讨好意味的笑容，内心酸涩。

她无法有自己的孩子，从前自然是没有想过去学该如何当一个孩子的母亲。

想着自己这十几年，在闺阁里苦，成亲后还是苦。

不如就让佳儿在闺中时快快乐乐的，轻松自由着，就算之后成了亲，只要她贾惠珍还在世就可以帮佳儿在夫家立足，哪怕有烦心事，之前轻松过开心过也够了……

想到这些，她便收起了笑容。

“名义上，我如今算是你的母亲。可实际上，你我都知道我不是你的母亲。”

“所以，我不会像别的母亲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你，辛辛苦苦教你规矩礼仪，花费心血陪你认字读书。”

“自然我也不需要你日日来请安问好，时时听我训话教导。”

“你身边有你母亲为你安排的嬷嬷、婢子照顾你的衣食起居；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忙活。你不必来讨好我，就还像我未入府时那般生活就好了。”

旁边的女使听到这番话，都觉得这贾氏太过淡漠，不近人情。

不由得对自己的姑娘生了同情之心，怕自己姑娘的日子不好过，照料时也变得更加用心。

贾大娘子也果真如她所说，这十多年来除了在栗名佳日常的吃食、衣物和银子花销上操过心，其它的譬如在读书写字、针线女红、管家理账这些问题上从不过问一句。

不过，栗名佳在贾氏的放任下倒是过得很快活。

虽说就这么疏离着客客气气地过了好几年，可明眼人也都瞧了出来，那贾氏并非是真的不近人情。

这栗府还另有两位妾室，膝下都有儿有女，也都动过心思想把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儿子送到主母贾大娘子旁边养着，说出去好歹是个嫡子嫡女的名声。

但是贾惠珍都拒绝了。

只在栗满堂的劝说之下，把一位哥儿记在了自己的名下，真的只在宗祠记了个名字，人还是由那位妾室自己养。

到最后，搬进了贾大娘子院子里的也只有栗名佳一个。

虽说不用栗名佳来请安问好，听训教导，可她到底是心疼这姑娘的，也悄悄留心着。

她发现一到雷雨夜，栗名佳就要病上一场。

贾氏听了下人嚼舌根，才知是栗名佳的生母死的那一夜雷雨大作……

第二日，她便让栗名佳搬到了她的院子里来住，说是为着自己的名声考虑，近身照顾继女的事情日后传出去了，她也能落个贤良的名声……

后来一到雷雨天，她就要起床披着衣裳去栗名佳的屋子里看看。

贾氏不是爱搬弄是非之人，也不爱做背后议人之事，更是不会在栗满堂面前讲栗名佳不好的行径，栗名佳自然是无论做了什么爬高摸低的事情都不会被父亲栗满堂指责上两词半句的。

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出了脾气火、性情烈的栗名佳。

但贾氏知道她的佳儿脾气再火，也是个胆小到连打雷都害怕的。

性情再烈，也是会在外出时给她这个继母买点心的。

转眼栗名佳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贾氏作为当家主母，这事儿自然该由她来张罗。

巧的是，司农寺少卿章家有意与栗家结亲。

那章家二郎，是少有的仪表堂堂又饱读诗书，贾氏很满意她为佳儿挑选的夫婿。

可那日栗满堂却说，他想把陈小娘的女儿记在她这个大娘子的名下，以嫡女的身份和栗家定亲。

说是佳儿顽劣，不学无术，怕嫁了过去惹人笑话，日后为她寻个小门小户的，多多备点嫁妆，在婆家也不会受磋磨。

贾氏一口就回绝了这个建议，更是难得地发了顿火。

“佳儿可是你女儿，旁人就算了，你自己也说她不学无术，倘若佳儿听见自己父亲如此说她，你让她心里作何感想？”

“陈氏给你吹了什么耳边风我不管，但她那个女儿休想记在我名下，这辈子都不可能……”

事后，她还派了身边的嬷嬷去打听，看看陈氏那母女俩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背后又是如何贬低佳儿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是那陈小娘子的女儿自己看上了章家二郎，可这么好的婚事怎么样也轮不到她这个庶女头上，陈氏为着女儿在栗满堂的面前哭哭啼啼了好几日。

不仅将佳儿讲的一无是处，还要把自己早已养成的女儿变成嫡女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她做梦！”

贾惠珍气得头疼，饭都吃不下。

这陈小娘不过是一个奴婢，竟然敢说佳儿顽劣，不学无术。

让那陈小娘出去打听打听，这满都城能下水救人的姑娘怕是只有她的佳儿一个吧。

可她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自己嫁到栗家时是没有婆母的，这婆母的磋磨她确实不曾体会片刻。

倘若这佳儿嫁过去，遇着不好相处的婆母，可该怎么办……

至少得把管家理事看账本这些本事教与她，早早地拿了管家权，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还有那女四书也得看看，万一婆家问起来也好交代一些。

什么琴棋书画最好也得会，不精也没关系。

礼仪、规矩这些好学，也能一起教与她……

这之后，若是还有谁还敢说她佳儿顽劣、不学无术。

她贾惠珍非得去撕烂了那些人的嘴。

第二日，栗名佳刚一睁眼就看见继母贾氏坐在床前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母亲？”

“佳儿，快些起床，母亲教你下棋。”

“我？为何要学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