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的梆子刚敲过三声,苏婉清举着铜镜冲进东厢房,鹅黄裙裾扫落一地带露的桃花瓣:“芸姐姐快看!尚宫局发的胭脂像不像御膳房熬的糖霜?”
她指尖沾着红艳艳的粉末往颧骨上抹,粉扑簌簌落下碎末,“若涂满整张脸,今儿殿选准能把陛下吓一跳,还当是年画里的门神进了宫呢!”
刘芸微正对镜贴着珍珠钿,闻言用银簪尾蘸了点茉莉膏:"取晨露兑三滴蔷薇水,沿着眉骨往下晕开。" 她忽然瞥见铜镜里孔雀蓝的衣角掠过雕花门框,尾音微扬,“林姐姐今日这东珠步摇倒别致,可是贵妃娘娘新赏的?配着您这孔雀蓝妆花缎,当真是宫里头一份的鲜亮。”
"刘妹妹这双眼睛,倒比尚宫局的戥子还准三分。"林月瑶扶着门框冷笑,镶银护甲刮过苏婉清的螺子黛匣,"昨儿教习嬷嬷才说过,青雀头黛要顺着眉骨描——有些人偏要逆着画,活像两条僵死的蚕,平白糟蹋了好黛料。"
外头忽响起三声云板,紫衣宫女捧着鎏金托盘跨进门槛,袖口绣着的双鹤纹在晨光里展翅欲飞:"传皇后娘娘口谕,辰时三刻凤仪宫殿选。"她目光如刀扫过林月瑶的翡翠镯子,"戴金者除钗,佩玉者解环,违者杖二十。"
苏婉清捏着刚摘下的赤金耳坠跺脚,耳垂上还留着金属的凉意:"这规矩比太医院的《千金方》还繁琐!"她突然扯住刘芸微袖口,"快看林月瑶!"
林月瑶正将金步摇往丫鬟发髻里插,翡翠镯子褪下来塞进荷包:"我这可是素银簪子。"她指尖点着苏婉清腰间玉佩,"倒是苏妹妹这和田玉禁步......"
"教习嬷嬷昨日说过,禁步不算佩饰。"刘芸微从妆奁底层摸出缠枝莲纹玉牌,"皇后娘娘赏的玉器可随身佩戴。"她将玉牌系在苏婉清禁步旁,金丝绦在晨光里晃出细碎光斑,"婉清这块是前日新得的。"
紫衣宫女目光在玉牌上停了半息:"刘小主记性真好。"
早膳时分,两个粗使太监抬着柏木食盒进来,徐采薇缩在角落嘀咕:"又是牛乳羹配枣泥糕......"
"啪!"
林月瑶的丫鬟突然打翻汤碗,滚烫的羹汁直泼刘芸微裙摆。苏婉清慌忙拽人后退时,踩到自己裙角,月白纱衣"刺啦"裂开半幅,露出绣着缠枝莲的里衬。
"哎呀这云锦可值三百两!"林月瑶护甲敲着空碗沿,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刘妹妹当心脚下青苔 —— 昨儿才叫人擦的砖,倒比御膳房的冰碗还滑些。”
刘芸微弯腰拾起块碎瓷:"林姐姐提醒的是。"她迎着晨光转动瓷片,"这官窑出的缠枝莲纹碗,倒与皇后娘娘赏的玉牌纹样相似。"瓷片边缘映出林月瑶骤变的脸色。
三十六个秀女在丹墀下跪成三排时,日头正爬上九脊檐角的鸱吻。苏婉清扯着刘芸微袖角低语:"第三排穿杏色比甲那个,昨儿偷藏香珠被嬷嬷......"
"噤声。"刘芸微突然捏了捏她手心。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里,皇后戴着九尾凤钗转出屏风,翡翠镯子碰着金钏叮当响:"岭南节度使之女林月瑶——"
林月瑶提着孔雀蓝裙摆上前,鬓间素银簪突然坠下颗东珠,在汉白玉地面滚出清脆的响声。
“放肆!” 皇后身侧的紫衣宫女厉声呵斥,“殿选之际竟敢佩戴金珠,该当何罪?”
"臣女有罪!"林月瑶扑通跪倒,护甲掐得掌心渗血,"这簪子是贵妃娘娘赏的,臣女实在不知......"
珠帘后传来声轻笑,绛紫宫装的贵妃扶着丫鬟出来:"本宫赏的自然是素银簪。"她丹蔻指尖勾起林月瑶下巴,"不过这东珠......"突然转头看向皇后,"倒像是去年暹罗进贡的那批?"
皇后抚着鎏金护甲微笑:"妹妹记岔了,暹罗东珠都嵌在陛下新制的冕旒上。"她忽指向刘芸微,"工部都水清吏司刘郎中之女刘芸微——"
刘芸微提着月白裙裾上前时,贵妃突然皱眉:"这玉牌......"她指甲几乎戳到刘芸微鼻尖,"谁许你戴前朝的物件?"
"回娘娘话,这是皇后娘娘特赐的缠枝莲纹玉牌。"紫衣宫女突然开口,"刘大人督造华清宫时发现前朝地宫,这玉牌正是地宫遗物。"
皇帝明黄衣角掠过丹墀的瞬间,刘芸微感觉朱砂顺着鼻梁滑到唇角,在唇角晕开一点红。
年轻帝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息:"华清宫飞檐每尺收三分,可是你父亲的主意?"
"家父按《营造法式》卷杀之法改制。"刘芸微垂首答道,"前朝飞檐过锐易招雷火,故参照《考工记》添了滴水瓦,虽多费些木料,却能保百年无虞。"
皇帝轻笑,眼尾余光扫过皇后微微收紧的袖口:"工部尚书上月还跟朕哭穷,说改制要十万两白银 —— 倒看不出,刘大人倒是个肯办实事的。"他转头对皇后说,"留牌子。"
苏婉清在队伍里急得扯帕子:"芸姐姐脸都让朱砂糊花了!"她突然被身后人推了把,鹅黄禁步"叮当"滚到丹墀前。
"苏太医之女苏婉清?"皇帝瞥了眼丹墀前滚动的禁步,"上月华清宫修缮时,太医院呈的解毒散可是你父亲所配?"
苏婉清慌忙叩首:"回陛下,家父按《千金翼方》所载,以七叶莲、地锦草为主药,佐槐花蜜调和苦味。"她忽觉袖口被刘芸微轻扯,忙咽下后半句"尚食局的蜜糖比药还金贵"。
凤仪宫里突然爆出阵笑声,贵妃扶着丫鬟直揉肚子:"这丫头倒像御兽园里蹦出来的猴儿!"她丹蔻指尖点着苏婉清,"太后宫中正缺懂药理的侍女,留牌子充作备选罢!"
林月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孔雀蓝披帛被攥出褶皱。她盯着刘芸微腰间玉牌,突然瞥见徐采薇袖口闪过金丝微光。
暮色染透窗纸时,苏婉清扒着撷芳殿门框嚷嚷:"尚宫局送来两套烟粉宫装,针脚比太医院的缝合线还粗!"她抖开衣裳露出衬里,"你摸这荨麻丝,扎得人手臂起红疹!"
刘芸微就着烛火细看缠枝纹:"明日拿茉莉香熏三遍,或许能软和些。"话音未落,徐采薇踉跄着扑进门,发髻散乱如秋草。
"芸姐姐救我!"她袖中掉出半截缠金丝的银针,"尚宫局说我偷窃贡品......"
林月瑶的声音自廊下传来:"徐妹妹昨儿还找我借金线补衣裳,怎的转眼成了贼?"她护甲敲着门框,"嬷嬷可得仔细搜,别漏了妆奁暗格—— 有些人表面上装得可怜,背地里指不定藏着什么宝贝呢。"
刘芸微突然举起鎏金剪刀:"嬷嬷请看——"她咔嚓剪断银针上的金线,"尚功局上月领了八十斤金丝,各宫账簿却记着百斤。"碎金屑飘落在烛火上,"剩下的二十斤若是缠在教坊司琵琶弦上......"
"铮!"
窗外突然传来琵琶断弦声,苏婉清探头惊呼:"我说今早学《春江花月夜》像锯木头!敢情用金线缠弦,能弹出金石声呢!"
更鼓声惊飞檐下麻雀时,皇帝翻着彤史突然抬头:"今日丹墀下那个懂营造的......父亲在工部任职?"
大太监捧着绿头牌躬身:"工部都水清吏司刘郎中之女,现住撷芳殿东厢房。"
"传旨。"皇帝蘸着朱砂在宣纸勾画,"文华殿《水经注》修缮条目错漏百出,明日申时令其前来勘误。"
刘芸微接到明黄绢帛时,指尖触到朱砂未干的"芸"字。檐角铜铃忽被夜风吹响,她望着林月瑶窗内晃动的烛火,将玉牌悄悄塞进枕下。
卯正三刻的文华殿飘着松烟墨香,苏婉清拎着描金食盒撞开雕花门,鹅黄裙裾扫落两片沾露的海棠花瓣:"尚食局给的核桃酥,芸姐姐快尝......哎?这《水经注》怎么泡在茶汤里了?"她捏起湿漉漉的书页抖了抖,"'河水篇'三个字都糊成黑团团了!"
刘芸微急用银簪挑起宣纸覆在残页上,晨光透过万字棂花窗落在她微蹙的眉尖:"劳烦苏妹妹去尚功局借两面琉璃镜,再要半钱松烟墨。"她指尖抚过晕开的"龙门"二字,"这茶渍走势倒像河道图。"
"又要跑腿!"苏婉清噘着嘴往外走,差点撞上捧着青瓷笔洗的老太监,“哎呦您老走路悄摸声的,吓我一跳!”
老太监眯眼瞧着案上水渍:"刘姑娘这手簪花小楷倒是清秀,就是笔锋太软。"他突然用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残页,"当年工部治黄河时,老夫在河堤上见过比这更蹊跷的水纹。"
刘芸微正要搭话,外头突然传来林月瑶的笑声:"我说文华殿今日怎么乌烟瘴气,原是苏妹妹把核桃酥烤糊了!"孔雀蓝披帛扫过门槛时带进一阵香风,"哟,这《女诫》怎么摆在治水书上?莫不是打算边学妇德边看河渠?"
"林姐姐来得正好。"刘芸微将《内训》压在残页上,指尖轻轻叩击封面,"昨日教习嬷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妹妹愚钝,还请姐姐指教。"
林月瑶护甲刮过鎏金香炉,香灰扑簌簌落在案上:"指教不敢当,倒是听说昨儿徐采薇在尚宫局摔碎个青玉镯......"她突然拽住苏婉清手腕,"这核桃酥里掺的杏仁,莫不是御药房丢的那批?"
苏婉清气得跺脚:"你血口喷人!这杏仁是我亲手剥的!"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绯衣太监举着灯笼跨进门,光影晃得案上墨迹斑驳,"陛下口谕,申时前勘完《水经注》三卷!"他突然凑近刘芸微耳语,"姑娘当心,昨儿夜里掌印公公在藏书阁瞧见个黑影。"
窗外蝉鸣忽地炸响,徐采薇抱着《河渠志》踉跄进门:"芸姐姐要的琉璃镜......"她杏色裙裾沾着泥渍,"路上遇见尚宫局的人抬着口樟木箱子,说是贵妃娘娘赏给林姑娘的......"
"赏给我的?"林月瑶护甲猛地戳进核桃酥,酥皮碎末落进袖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稀罕物!"她孔雀蓝裙裾刚扫过门槛,苏婉清突然扑到食盒上:"不许动我的杏仁酥!"
刘芸微趁乱掀开《女诫》封皮,泛黄皮纸上金线勾勒的龙首正咬住"龙门"二字。老太监突然咳嗽:"这文华殿的地龙烧得太旺,老奴去添点银丝炭。"
"公公且慢。"刘芸微将皮纸塞进他袖中,"劳烦把这个交给掌印公公,就说......"她余光瞥见窗外人影,"就说文华殿的墨锭该换了。"
藏书阁的羊角灯晃得人眼晕,刘芸微踮脚去够《营造法式》时,冷不防撞进个薄荷香味的怀抱。玄色织金蟒袍扫过她手背:"姑娘好大的胆子,连先帝批注的孤本都敢碰。"
"掌印大人明鉴。"刘芸微退后半步,"陛下命臣女查黄河改道案,这书里......"
"书里没有答案。"年轻太监突然用指尖抹过她唇角,"倒是有姑娘昨儿蹭上的朱砂。"他袖中滑出半张皮纸,"金鳞图缺了龙眼,就像工部去年缺了二十万两修堤银。"
阁外突然传来苏婉清的尖叫:"有老鼠!"刘芸微趁机将《水经注》塞进书架,转头正对上林月瑶阴冷的笑眼:"妹妹好兴致,原来在这儿私会外臣......"
"林姑娘慎言。"掌印太监突然举起灯笼,"您裙角沾的河泥还没干透呢,昨儿夜里去护城河边赏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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