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程净竹神色疏淡,略微抬手,从阿姮手中抽出衣袖,但阿姮的手却又飞快捏住他袖子边缘,俨然一副不肯撒手的模样。

林间雾浓,而光影幽微,程净竹再度抬眸,看向阿姮的脸,她拧着眉,似乎很害怕,但神情却又看不出紧张或不紧张,她没有瑟缩身体,而脸色如旧苍白。

“过了!太过了!”

霖娘在旁,看着阿姮紧抓着那少年修士的袖子不肯放,还往人家身边越靠越近,她便连忙发出指导的声音:“这个时候你别真往人家身上贴啊!你们又还不熟!要进退有度……”

她话音未落,白衣修士忽然抬眼看了过来,霖娘的声音戛然而止。另一边,阿姮亦颇感意外,紧接着心中不由生疑,难道……他可以看见霖娘?

但阿姮望向他,顺着他的目光,却是掠过霖娘,发觉林中竟雾气更浓,几乎快要淹没满林竹子的翠色。

这时,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阿姮垂眸,只见修士双指间捻着一颗晶莹的,沾着白霜的东西,他的声音落来:“毒瘴已起,你吃了它,然后掩住口鼻。”

原来,他并未发现霖娘,而只是在看林间的毒瘴?阿姮这么想着,从他手中接来那漂亮的药丸,塞进嘴里。

她不喜欢苦的味道,所以吃进去便赶紧咽下,却又后知后觉在舌尖尝出一点不一样的味道,那不是苦味,而是像林氏此前做给她的红糖饼一样。

霖娘说,那是甜。

难道药不一定都是苦的?

阿姮吃了甜甜的药丸,又依照他的嘱咐,撕下来一半披帛做长巾,掩住口鼻,不一会儿工夫,这林间便已经被连天的瘴气笼罩,脚下连片竹叶都看不到,就像是踩在云端似的。

“此处还不是旧镇遗址,以前可出现过毒瘴外散的情况?”

程净竹问道。

阿姮哪里知道这些。霖娘哪怕是做了水鬼,也依旧对这毒瘴存有先天的恐惧,她瑟缩在阿姮身后,也许是方才无端对上过程净竹那双眼,哪怕心知他并非是真发现她,此时她声音也依旧压低了许多,只在阿姮耳边道:“毒瘴原本只盘桓在旧镇周围,只有每年清明,毒瘴才会往外扩散,整个西边,山山水水全都被裹在里头,以致于周遭鸟兽尽绝,村中人说,是旧镇中死去的人冤魂不散,一到清明,他们的怨气更重,使得毒瘴外散……”

霖娘越说,越抓紧阿姮的衣角:“阿姮,你快跟程仙长说,千万不要再往前了!快回去吧!”

阿姮听了个明白,却对面前这白衣修士道:“每年清明都这样,很正常。”

“……不正常!到底哪里正常了!”

霖娘有点抓狂。

她大约猜到阿姮是对那藏在毒瘴深处的旧镇有了浓烈的好奇心,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霖娘也已经见识过了阿姮的好奇心到底有多重,她只得深吸一口气,道:“你我自然是没什么所谓,可那地方活人进去了是出不来的,他也许会死的!”

其实对于阿姮而言,这小神仙死了也没什么,但她摸不准此人死后,她能不能顺利剖开他的胸膛,何况人死了,壳子多放几日便会坏,心也会烂,到时就没用了。

再者,阿姮还想知道,这小神仙既是一副凡人的躯壳,又是如何只身来到这与世隔绝的黑水村。

她想远离那座莫名压制她能力的神山,远离这了无生趣的黑水黑山。

阿姮的目光越过程净竹身后,遥望千重迷障,却道:“小神仙,回去吧。”

而程净竹则看向她身后:“回不去了。”

霖娘最先往后望去,果见毒瘴更加浓厚,而竹林竟然凭空消失,周遭没有风声,更没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安静极了。

那条来路,已经消失了。

霖娘走了几步,伸手在瘴气里胡乱抓了一把,果真没碰到任何竹子,她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瘴中呜鸣渐起,那是人菇的声音,霖娘与阿姮此前见到的人菇声音很虚,那不是人类可以听得见的声音,然而此时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却是更实,更焦躁。

这绝对是人类的听觉也可以听得见的声音。

阿姮立即看向身边的人,他应该是听见了,一双眼正望向瘴中,仿佛在确定这些声音的方位,但阿姮在他脸上看不到与霖娘一般的神情,仿佛一丝慌张也没有。

他的眼睛,是不会流动的幽静之水。

阿姮听见人菇吸溜口水的声音,她知道这瘴气中正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这修士,那是一种昭然若揭的觊觎,阿姮拧了一下眉,却又偏偏不方便动手,便拉住程净竹的衣袖,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霖娘紧随二人,但没几步路,她便觉得脚下踩的不像是坚实的土地,而变得软软的,粘粘的,还有点滑。

霖娘已经没有心了,但仍像是听见自己胸腔里“砰砰砰”的声音,像是鼓槌不遗余力地敲打着鼓面。

阿姮也停了下来,她抬起一只脚,看见自己脚底粘着一层毛茸茸的霉菌,周遭都是潮湿的,阴冷的怪味。

像是被掩埋了很久的,陈旧的东西,一朝暴露在太阳地里,而散发出来的味道。

阿姮右脚还未落地,这时,她左脚底下绵软的“路”忽然塌陷,她连带着程净竹与紧跟在后面的霖娘一齐掉了下去。

人菇的叫声更加兴奋,他们在迷障中现形,争先恐后地涌向地上那白中掺绿的霉菌结成的破口,肢缠肢,骨碰骨,他们谁也不肯让谁,都拼命地往洞里挤。

地洞之中更加阴冷,几乎看不到石壁原本的模样,全部覆盖着霉菌,浑浊的瘴气在里面幽幽浮浮,霖娘一只鬼砸下去根本轻飘飘的,她哪里都不疼,只是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便立即往上面的洞口一望。

瘴气中也不知混杂着什么,竟然有幽微的光,霖娘一眼望见头顶洞口被残肢断骨给覆盖得严严实实,那些人菇身上的菌丝互相缠绕,互相攻击,零零散散的东西被挤得掉进洞里来,有的是他们的骨头,有的是他们身上的烂肉。

他们难耐地嘶吼,几个骷髅头“咔擦”转了一圈,扭曲着身形,黑洞洞的眼眶俯视着下面,或者说,是紧盯着那修士,森森的白骨里,流淌出粘稠的液体。

“啊啊啊!”霖娘尖叫着躲开。

那些液体滴落在她脚边。

阿姮臭着脸去摸生疼的屁股,却摸到了一把毛茸茸的霉菌,不止手上,她衣服上,甚至是散垂的发尾都沾染了这些东西。

但阿姮看了一眼一旁站起身来的少年修士,他衣袍竟然还是那么干净,一点霉菌不沾,在这样昏暗的洞中,更好似浑身裹了层极淡的,清莹的光。

他伸出手将阿姮扶起,见她浑身毛茸茸的,便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给她:“擦干净,否则皮肤会溃烂。”

阿姮一听“皮肤溃烂”,便立即接了来,赶紧掸掉手上,身上的霉菌,她可不想让这副脆弱的壳子这么快就烂掉。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霉菌扑散开来。

原是那些人菇拥挤着,一起掉了下来,而他们的身体已在洞口相互交缠虬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

无数个骷髅在当中嘶鸣,他们也许曾经是人,但如今已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一颗眼球咕噜噜地滚落,却被一只枯瘦的,没有血肉,只剩点皮的手给抓起来,塞到白色菌丝缠成的嘴部,竟然就那么嘎吱嘎吱地大嚼特嚼起来。

霖娘吓得连叫也叫不出声了,竟然直接化为一缕烟雾回到阿姮腰间的葫芦中去了。

一颗眼球,不过饮鸩止渴,何况那本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人菇们口水越流越多,菌丝越长越多,他们暂时解不开交缠的肢体,便索性一个球,山呼海啸的,朝程净竹滚过去——

阿姮掌中暗红的雾凝起,却听身边人道:“阿姮姑娘。”

她侧过脸。

也是此时,少年修士抬手抽出腰间那根银蛇尾法绳,珠玉碰撞出一阵清音,法绳飞出,顷刻化为银丝网将那巨型人菇球网住,银丝网瞬间收紧,金色的烈焰轰然连绵,此起彼伏的惨叫铺天盖地。

但仅仅只是一瞬,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巨型人菇球化为黑灰纷纷而落,残存的一簇金色烈焰映照他的眼睛,他将那双沉静的眼看向她:“不要怕。”

这明明是关切之语,可是阿姮感受不到其中的温度,就像他的眼睛始终冷漠,他的这句关切似乎也并不那么走心。

法绳回到他手中,就像他的人一样,法绳也是干干净净,被他收回腰间,仍那样凛凛泛光。

珠玉轻响,他道:“走吧。”

自然不是往回走,因为来路已绝,而今在这洞穴中,只有一条向前的路,阿姮没有说话,手中红雾悄无声息地散了,而此时少了霖娘,一路竟然安静极了。

阿姮仍作害怕的模样,硬拽着程净竹的衣袖,而他这回竟然也没有挣脱,洞中幽幽一道光线,似乎在一寸寸地引诱着他们向前。

这甬道很长,越往前走,霉菌越厚,白色的菌丝更是千丝万缕,阿姮明白过来,这洞似乎是人菇用霉菌,用菌丝凿出来的,他们的霉菌不但可以使人的皮肤溃烂,还可以腐蚀这地下的石头,粗壮的菌丝则破开土壤。

所以林中的那些人菇,并不是一开始就落根在那里,而是从这甬道的尽头探出根须,使根须生长蔓延出来,他们才得以落身在那里。

方才林中遮天蔽日的幻术,也应是人菇的杰作。

而他们最开始的来处,便在前方。

阿姮抬首,暗红的眼看向甬道尽头,昏暗的光线在那里聚成浑圆的光亮,犹如满月,身前那颀长的身影步履不疾不徐,阿姮不自禁地将目光挪到他宽阔的后背,背云轻压他的脊骨,他身高腿长,步履移动,背云垂下的宝珠便跟着微晃,牵动着宝珠尽头的淡色流苏轻抚过他洁净的衣摆。

阿姮回神,她与这少年修士站在浑如满月的光亮里,这正是甬道尽头,阿姮举目一望,简直是一个白色的世界。

白色的房屋鳞次栉比,大多扭曲变形,被上方的土石压得仅剩一点样子,断裂的,塌陷的街道,地面高低不平,全部都被粗壮的菌丝包裹着,菌丝成了新的街道,贯穿四方,竟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阿姮看了一眼阶梯底下,白色的霉菌毛茸茸一片,像是厚重的雪,看起来平坦而柔软。

这是被掩埋在土石之下的世界。

宛若一个小小王国的残垣。

浑浊的瘴气灌满这方世界,不知哪里的风吹向阿姮的面纱,她听见一阵突兀的呼吸声,那呼吸越来越粗重。

阿姮不由看向身边的修士。

他也听见这呼吸声,那双眼睛轻抬起来,越过千重瘴气,望向一间被土石挤压得一半粉碎,一半残存的房屋。

那似乎是一间庙宇。

其他的房屋因为底下的土层过度塌陷而低矮极了,只有那庙宇高高在上,雪白非常。

粗壮的菌丝缠裹着支撑着那庙宇,使它不至于坍塌,而门窗尽失的室内黑洞洞的,似乎正有一双眼睛,无声地窥视着他们。

“土地,你来了。”

那屋中,一道沧桑的声音难掩激动:“你来了!”

程净竹眉心微动,他看着那幽暗的庙门,附着庙宇的粗壮菌丝开始抽动,地面也随之而震颤。

那庙门中的呼吸声更加深重,他似乎很是费劲,庙中吱吱呀呀地响了好一阵,一道佝偻的,干瘦的身躯出现在门口。

瘴气里混杂的微光映照他的身躯,雪白的菌丝在高高的土堆畔缠成阶梯,他迈出一步,又一步,仿佛每一步,都有一股力道紧紧地拽着他的后背,要将他拽回庙里去。

但他用尽力气往前,那力道直接崩裂了他脚踝的皮肤,里面却没有血流出来,因为干燥发皱的一张皮底下,便是森然白骨。

他站立在菌丝做成的阶上,歇了口气,底下地面便不再震颤。

然而此时地面原本平整的霉菌已经塌陷,分裂,阿姮与程净竹面前阶下,尽是人的骷髅白骨,密密麻麻。

那像是个老人,因为他的皮肤又干又皱,他缓缓抬起头来,颈骨咯吱作响,他似乎在笑,笑得嘴边皮肤褶皱,一双眼睛蓦地盯住阿姮。

那笑骤然凝滞,脸颊的皮肤紧绷得像是随时都要裂开。

阿姮不明所以,程净竹抬手将她往后一带,可那怪异的老家伙一双阴冷的眼仍死死地盯住她:“你身上明明有土地的味道……但你不是土地!”

他抖落衣衫,白色的菌丝几乎蛀空了他的身躯,在他空荡的胸膛虬结成一个像心脏一样会跳动的白色物体,那东西长出的细密菌丝就像连接心脏的血管一样,从他后背穿出去,蔓延至他身后的那间庙宇。

白色的霉菌随瘴气漂浮,他嘶哑的声音死气沉沉: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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