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阿姮从程净竹身后探出头,看他胸膛中那颗白色心脏突突跳动,他老树皮似的皮囊松垮垮的,快挂不住他浑身的骨头,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亦非霖娘一般的鬼,他是外面那些人菇的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阿姮拧起眉,撇过脸懒得多看他那副尊容一眼,却慢条斯理地勾住一缕发丝:“你又是谁?”

那老家伙双眼微眯,一只干瘪的手抬起来,白花花的霉菌朝阿姮与程净竹二人迎面飞去,几乎同时,阿姮与程净竹各退一边,霉菌从他二人中间飞入甬道里,不过一瞬,那站在雪白菌丝交缠而成的阶梯上的老人像是无声感知到了些什么,他眼角像是要裂开般,熊熊怒火陡燃:“你们杀了他们……全杀了……”

“我好不容易送他们出去,我的心血……”

他的声音变得阴戾,抬起双臂:“我的徒子徒孙!”

雪白的,粗壮的菌丝从他双臂生出,飞快窜向甬道口的二人,阿姮往程净竹身后一躲,抬头之际,只见银色的法绳缠住那硕大的菌丝,法绳上晶莹的宝珠相互碰撞,发出清音,闪动淡金色的光泽,那光色点缀菌丝,生生将它定住。

他身上的宝珠,果然件件是法宝。

阿姮望向他侧脸,轻声细语:“小神仙,当心啊。”

程净竹并没有看她,几步往前跃下阶梯,阿姮手指勾着发丝,慢悠悠地往前挪了几步,就站在甬道口的阶上,看那修士手握法绳,一个用力,那法绳便如锋刃一般生生截断那粗壮菌丝。

菌丝落地,激起霉菌飞浮,程净竹脚尖点过地上白骨,飞身跃起,那老翁臂膀中再生千根菌丝扭缠一簇,如巨人之手,带起罡风,拂向程净竹。

阿姮手指尖暗红的光影轻微跳动,却见那白衣修士不避不让,双指于虚空中一点,那法绳便随他心念而动,变得更长,缠绕住那粗壮菌丝。

法绳猛然收紧,如簇菌丝陡然化雾,只残存罡风迎面,吹动他鬓边几缕发丝。

阿姮握灭掌中暗光,她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因为方才那一瞬之间,她看见那少年修士周身微泛灵光。

她曾见过那灵光,在她想要抓破他胸膛,取他心脏的时候。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老翁似乎怒意更甚,他嘶哑着声音道:“两百多年,两百多年了……我把自己变成这样,我用那么多的血肉喂出他们来,好不容易找到条路……他们死了,我要如何找土地,如何找土地!”

那老翁念念有词,更加癫狂起来。

阿姮见他长出更多菌丝,缠绕出一簇又一簇,她站在甬道口,几乎能清晰地听见那老翁胸口那颗白色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缠裹在无数房屋上的菌丝也挪了过来,试图要抓住那少年修士的四肢,缠住他的身体,刺穿他的血肉,然而那少年法绳在手,平淡而悠然地破开那张笼向他的菌丝网,悬身而起,清音响动,不过一刹,一簇簇壮硕的菌丝被拦腰截断,落下去,砸塌了数间房屋,一时尘土飞扬。

正是此时,那老翁浑身又立即生出菌丝,自身则被背后的菌丝往后猛拽,他连数步却咬牙稳住身形,身上的菌丝如利箭一样飞刺出去,那少年却反应灵敏,转过身法绳在手中一挽,银光闪动,菌丝如雨。

老翁没了向前的力,身子一歪,背后的菌丝用力将他强拖回去,眼看便要拖入庙门当中,一道银光刺破纷扬的菌丝,猛然缠住老翁的脖颈。

老翁最先听到玉石碰撞的清音,那种极尽冰冷的触感包裹着他的脖颈,他浑浊的眼球颤动一下,看见那条银色的,像蛇尾一样的法绳,它甚至有细密的银鳞,那银鳞是会像鱼鳃一样开合的,虽然微小,但每一片的棱角都锋利至极。

但很显然,银鳞未开,正说明程净竹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阿姮远远望着这一幕,她有些不解:“小神仙,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程净竹却并未回头,也不说话,只一步,一步走上菌丝做的阶梯,而那些菌丝被他踩过,似乎都怀着恐惧,颤颤巍巍地退开,少年走上高台,所有菌丝全部退避,庙宇屋檐上雪白的霉菌也因此而被拂开,露出其下残损的,腐朽的真容。

“你在找土地,”莹润的衣摆随少年步履而动,他走近,在庙门前站定,看着那老怪物,道:“为什么?”

老翁面容阴沉,他依旧可以嗅得到一开始闻到的那股气息,虽然微弱,但它的确存在,老翁的眼珠缓缓转动。

蓦地,他发现高台之下,那原本站在甬道口的年轻女子竟然跳下阶,一只脚,踩一个骷髅头,不沾霉菌地走向高台下。

他感受到那股气息,就在她的身上,就在……他蓦地盯住她腰间那只小巧的玉葫芦。

阿姮脚底的骷髅忽然被菌丝悄无声息地翻了个面,骷髅的嘴部正好衔住她脚尖,阿姮抬起脸,万千菌丝细如尖针,迎面扑来。

阴冷的风拂过她乌黑的长发,她看见高台之上那道雪白的影子动了,她却纹丝未动,不过瞬息,银尾法绳缠住她的腰身,阿姮顺势往来人身上一靠,她明显感觉他顿了一下,一只手却随法绳揽住她的腰,旋身之际,一缕细线般的菌丝锋利地擦过他的衣襟。

也是这一瞬,那擦过他衣襟的菌丝竟然无端起火,从前往后,带起成片的菌丝燃烧,阿姮浑身不使力地挂在少年身上,被他带到甬道口才站定,抬头便见底下已烧出熊熊烈火,程净竹想让阿姮站定,但她一副浑身吓得瘫软的样子,他撂不开手,索性便抓着她一只手腕,转过身,手挽法绳,却见那高台之上的老怪物整个人化为烟雾钻入破烂庙门当中。

满地的骷髅残骸烧起来,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越烧越烈的火舌,眼看便要舔舐起那些破旧的房屋,程净竹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符,阿姮看着那白符,上面什么都没写,不过白纸而已,但她看见程净竹双指一松,那白符便轻飘飘地飞出去,底下的火舌吞噬了它的刹那,那片大有烧穿这片地下的烈焰全都灭了个干净。

他身有法宝。

阿姮不知他那浑身的灵光是因为他的衣衫本就是一件法宝,还是他根本就不是凡人?

阿姮还挂在他身上,她垂下眼睛,也许是因为方才与那老怪物打过一场的缘故,他原本严整的衣襟此刻有些松散,透着一股微妙的血气。

也许是那菌丝方才擦过他衣襟,弄伤了他,他领口边缘有一点微红。

他明明是凡人,他有人类的血气。

阿姮嗅到那血气,与林氏的不一样,更不是那被鱼腥味腌透了的老鱼头可比的,甚至于连霖娘的血,都远远比不上。

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因为这小神仙的血有一股致命的清气。

阿姮口干舌燥,她的目光紧紧黏在他领口,她看不到底下的伤口,不自禁去抚摸他的衣襟,手指曲起,勾扯他领口:“你受伤了。”

但顷刻,她与他之间拉开了距离。

阿姮眨眨眼睛,意识到这少年修士正攥着她后领,将她从他身上挪开了,但她仍耐不住紧盯他颈项。

由于她方才的举动,他的衣襟更松散了,露出来一边嶙峋而漂亮的锁骨,那道血口子自他肌肉紧实的肩部蔓延至他锁骨处,殷红的血珠将落未落。

阿姮看他衣衫凌乱,她柔若无骨,再度靠近,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他锁骨。

程净竹颤了一下。

他立即后退两步,抬起一双清冷的眸子凝视她。

阿姮指腹是温热而湿润的触感,那是他的血,裹满他浸入骨髓的清气,但她此刻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她不可以舔掉他的血。

她轻捻手指,道:“小神仙,你流血了啊。”

程净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将自己被阿姮扯乱的衣襟整理好,阿姮再看不见那道血口子,她心中可惜,垂下手,不注意碰到腰间的玉葫芦,一缕烟雾从中浮出,凝成霖娘的身影,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她可以主动回到葫芦中去,却不能自己出来,只听见外面的声音,却也无法确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乍见面前这副全然陌生的景象,她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阿姮无心理会她,仍盯着那白衣修士。

程净竹对上她的目光,也许是察觉到她有些异常,淡淡道:“阿姮姑娘,你怎么了?”

阿姮仍忘不了那股血气:“我只是有点饿了。”

程净竹手中法绳飞出,上去高台,法绳敲打那庙门,不断发出“叩叩”的声音,见此,程净竹一挥袖,一件衣裳凭空出现,落在地上。

他将其捡起,随后转身披在阿姮身上,阿姮低头,认出这衣裳,分明便是原先那泥巴怪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她抬起脸,对上程净竹沉静的眼。

“那庙门不好进,穿上它便不碍了,”程净竹只这样一句,并不过多解释,随后看了一眼四周,在远离那些尸骸的角落,有一簇又一簇的菌类,“此处没什么吃的,或者,你想吃山菇吗?”

“不想。”

阿姮摇头,又问他:“你给我吃的那个药丸,我还能吃吗?”

她的确想吃点什么,压一压心底的躁动。

他给的那个药丸就很好,甜甜的。

程净竹看了她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给她,道:“跟紧我。”

阿姮接过瓷瓶,见他转身便往阶下去,她便也跟上去,一蹦一跳地踩着骷髅头,霖娘缩在后面,面如菜色。

见阿姮吃那药丸吃得不亦乐乎,霖娘便挨着她道:“程仙长的仙药必然是好东西,阿姮,给我也尝尝吧!”

阿姮十分爽快地递给她一颗。

霖娘尽量不看脚下踩的什么,将那药丸塞进嘴里,她正准备干吞下去,但舌尖感知到一点熟悉的味道,她没吞,又细品了一下。

“嗯?”

霖娘满脸疑惑。

“这……真的不是糖丸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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