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冤家路窄(三)

疑窦一旦生出,消解起来可就难了。

韩穗与先秀在回程路上疑神疑鬼,时不时就开窗前后瞭望。然而随着日头渐升,街道上行人来往稠密,又如何分得清谁是心怀不轨之人?

好在回去的路不远,要不然主仆二人光开窗关窗就能把自己扇乎出风寒来。

一回到家,韩穗就叫通山将前后门牢牢闩住,自己则怀抱画匣直奔正堂东次间的暖阁。

此处是父亲专门辟出给她作揭裱作画专用的书房,因后墙毗邻小厨房,那边灶台一烧,这边就被烘烤得暖和,不必烧炭,免了烟熏,极适合在阴冷的冬季进行揭裱操作。

韩穗将画匣搁在靠窗书案上,取来软巾仔细拭去匣面上的泥土,只见日光下匣体漆亮,盖顶用极薄的螺钿镶嵌出一弯汩汩清泉,泉边疏斜着几株清幽兰草。

“钥匙。”她抬手,先秀随即递上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

匣开,内盛一十寸许长的卷轴,朝外的签条上却空无一字。

她好奇,仔细清理了桌面,将画轴放上去,伴随其小心翼翼的推展动作,一副清墨淡痕的文人图缓缓呈现在眼前。

先秀凑上前,随口念出画首两个最明显的题字:“候月?”

韩穗却久久似不能言语,她盯着落款处一枚造型古拙的花押,只觉心头一阵狂跳,此画居然是她手上那副白川画作《望山》的姊妹篇!

刹那间脑中闪过无数疑团,但她根本来不及细想,目光早已被画中境吸引入胜。

作画人用半幅画面营造了一片旷野,远处竹林深幽,近处草木葳蕤。半坡上,一个抱琴而来的书童正要去寻他那候月的主人。追随书童的脚步,画右侧一位随性盘坐在地的仕人正倚石仰望,悠然等候天边那轮被遮挡住一半的圆月重新破云而出。

“这就是白川所作的‘候月’,”韩穗惊喜开口,“《沂溪草堂述雅图》画的是当时仕人最喜爱的四般雅事,‘望山’是其一,另外还有‘漱泉’‘寻幽’,再就是眼前这副‘候月’。”

她语气轻柔,似蕴含无限珍惜眷恋,与平日里说话时声音惯常横着出来的那个韩穗判若两人。

先秀不禁扭头去看说画人。只见韩穗此刻微微俯身,乌发高挽,露出的白皙脖颈将耳上垂晃的碧玉坠子映衬得娇艳欲滴。

再看她一双明妍美目,正专注地掠过画中每一处细节,神情憧憬,两靥生辉。

看画人已入画中境,殊不知看她的人亦在痴痴神往中。

不知怎的,先秀脑海中蓦然跳出一张清俊肃朗的男子面庞,下意识呢喃出口:“般配。”

“先秀,说什么呢?”

“哎?”先秀乍然回神,只见韩穗正歪头,双目熠熠生辉地看着她。

“没、没什么……”

韩穗不遑多问,心思都在画上:“你可知白川的画为何会价值不菲?”

“呃,”先秀用手指捅咕了一下鬓发,“姑娘以前说过,寻常旧朝古画大概百金左右,但白川所处的南梁距今已有百年之久,且该朝战祸频仍,流传下来的画作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嘛。”

“这只是其一,”韩穗用纤长玉手慢慢虚抚过画中远山青黛和竹林人物,欣赏道,“其二便是白川特有之虚实错落的画法,使其画价又上跃一层。”

先秀近前观摩,眉间拧成了团,似懂非懂地去感受韩穗所说的高明之处。

“这第三点,却超脱画作本身之外了。”韩穗开口如数家珍:“白川一生经历颇为传奇,以书生入仕,因反苛政被罢官归田,潜心研学诗画十余载,后在铁蹄踏破国门时又从戎杀敌,凭借战功一举封爵。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南梁最终还是灭国,国破后白川返回老家,抱憾郁郁而终。”

“先帝戎马开国,却酷爱书画、喜文人风骨,曾在一次面见大臣时提到白川此人,对其生平颇为感慨赞赏,这事不知怎么流传到了坊间,自此白川的书画身价倍增,一度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祖父说,当年《沂溪草堂述雅图》一组四副在上京现身时,可谓引起一番轰动。”

“这画在当时如此有名,为何此前从未听人提起过呢?”先秀不解。

韩穗丹唇微抿,浮上一抹无奈苦笑:“画与人一样,命运皆有浮沉。既然人为外力能把它捧上去,就也能将之摔下来。当年那完整四副‘述雅图’不知被谁进献给了先帝,北伐鞑靼大捷后,先帝又将四副画赏赠给领兵有功的镇北侯。”

“就是那个谋逆的镇北侯?”先秀瞪大眼睛。

“不错,”韩穗继续道,“先帝驾崩,新帝继位,镇北侯却拥雍王起兵攻入上京,后被禁军和蓟南军悉数歼灭。平乱后,圣上追查京内与之有勾联者,数家大族及重臣被牵连,其中就有清流文官之首柳挚的儿子柳傲寒。柳傲寒彼时任巡城御史,据说叛军围攻上京时,就是他作为内应开的城门。”

当初韩穗在白家设计与白十一和离之策时,先秀就知晓了柳挚与谋逆案的关系,今日一听,居然是儿子更勇,不由诧异:“清流文官为叛军开城门,匪夷所思,不过这与白川的画有何关系?”

韩穗曲指敲了敲桌案上的画:“三司会审,审出镇北侯正是用这一组‘述雅图’收买的柳傲寒。一夕之间,当初的文人风骨神作跌入泥淖,成了卖主通敌的讽刺。柳家被抄家后,这四副画亦被收入内库,又过一年,今上推行节流之计,曾用书画代薪发给臣下,据说收到‘述雅图’的大臣都觉得晦气,再之后这四副画就流落四散,不知何处去了,多年来再无人提起。”

先秀恍然大悟道:“这谁还敢提啊,画再好,从前也是与叛军通敌的证据啊!”

“对啊,”韩穗突然被这话点醒,点着下巴沉吟起来,“可是年初韩程来信时却写道,近来上京又有人四处求购此画,说是首辅大人的喜好,很多人想用白川的画做仕途的敲门砖呢。首辅大人难道脑子抽风了不成,叫圣上知晓了当作何感想?”

“管他呢,值钱就行了,”先秀豁达道,“大少爷为人清正刚直,不齿行贿结党,而咱们更不能叫他知晓此画是白十一从家里偷出来的,好赖留在姑娘手里还算个钱财傍身。可是——”

她双眉一蹙,重新去看桌上画卷:“品兰姑娘又是从哪里弄到这幅‘候月’的呢?”

韩穗道:“昨日的那种情形下,她哪里来得及说这些,只叫我尽快将画取走,拿到手后好好看看这画有何异常之处。”

“异常之处?这画看起来很正常啊,不过,它貌似被人新装裱过。”自韩穗随祖父学习揭裱修复起,先秀便侍奉在旁,耳濡目染多年,也算半个行家了。

韩穗赞许点头,道:“不过这揭裱之人不算太高明。”她批点起来:“你看,此处淡痕明显是没处理干净的霉点,左下缘的虫蚀孔洞补得倒还凑合。”

“还真是,谁做的活儿啊,水平比姑娘差远了。”先秀实话实说。

韩穗却未言语。

品兰的委托很是古怪,再联想刘百盛死得蹊跷,她忽觉背后阵阵凉意袭来。

但她对品兰为人绝对信赖,无论缘由,答应的事必定要做到。

“先秀,去打温水来,待我净了手细细研究此画,”她头也不回道,“再跟榆娘说一声,午饭就摆到这屋来用,宋妈那边也知会一声,我这几日怕是顾不上收拾箱奁的事了,全权交与她了。”

身后人却迟迟不作应答。

窗外鸟鸣啁啾了良久,韩穗这才察觉有异。

“先秀,你……”她不满地扭头,却见小姑娘正手足无措,呆头鹅似地看看她,再看看门口。

顺着先秀视线,韩穗亦瞟过去一眼,下一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暖阁门口不知何时居然多了一个人!

再仔细一瞧,此人静静伫立,长身如松,清姿若玉,人模狗样,不是方湛又是谁!

她猛地回过头去,随手从案头抽过一张纸覆在画上,努力止住被惊吓出的心悸。

他是何时出现的?方才自己说的话又被他听去了多少?华叔怎么不通报一声就放他进来?

纵使心中狂风怒吼,但面上仍平静如常,韩穗缓缓回身,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规规矩矩行了一个万福礼。

“民女见过御史大人,大人来此应是找我父亲有事吧?不巧,父亲仍在府衙未归,还请大人自便。”

匆匆下完逐客令,她扭身就想从连通小厨房的槅扇后门丝滑溜走。

“韩姑娘且留步,”身后人不紧不慢开口,“本官今日冒昧叨扰,只为找姑娘取一样东西。”

韩穗止步回身:“何物?”

方湛朝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幽幽道:“自然是你从刘家取走的那样东西。”

若说方才韩穗还分不清他的语气究竟是戏谑还是严肃,此刻她已切肤感受到,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威压。

可她并未退却,抬眸,与那青年的目光短兵相接:“方大人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

方湛收手负于身后,视线脾睨下移:“韩小姐今日天不亮就去翻刘家角楼的窗户,弄脏的裙裾到现在都还未来得及换洗,看来方某来得太早了。”

此话毕,韩穗难免联想到回家路上被人跟踪的怀疑,不禁脸色骤变:“方大人派人跟踪我?”

“‘跟踪’二字未免难听,方某不过是替通判大人分忧,好好关照其千金的安危罢了。”方湛煞有介事道。

眼看韩穗一脸不服,他突然沉肃了语气:“你可知,刘百盛一死,不光刘宅,包括他的赌坊、各处铺子,周围皆出现一些来路不明之人暗中监视。今日你一到刘家就被他们盯上,回程更是被一路跟踪,他们甚至几次欲对你下手,若不是裘明暗中保护,你今日早已不知被掳绑到何处去了!”

“啊?这,姑娘……”一旁的先秀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可韩穗仍在试图判断方某人是否危言耸听。

她稍稍按下起伏不定的心跳,强行淡定道:“旁的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品兰的东西,没有她本人的允许,我不会交给任何人。”

“刘百盛死因蹊跷,我下令围禁刘宅,为的就是防止与其死相关的物证被人带走销毁,而你偏偏逆拂本官之意,偷闯刘宅取走不明之物,”青年说着迈入暖阁,几步逼近,居高临下凝视着眼前人,“你就不怕本官对你用强?”

冬日暖阳透过支摘窗斜洒在女子如玉面庞上。

她比记忆中高挑了一些,眉目间亦不见三年前的幼圆。一身清华琼姿虽因略有松散的云鬓凭添出缱绻顺从的意味,可当她抬眼正视他时,那双泠泠美目中难掩的分明是逆反与疏离。

“方大人是皇命钦官,小女子自然不敢忤逆,”韩穗缓缓抬手张臂,目光毫不退缩,“大人既想用强,那就先搜妾的身吧。”

先秀急急捂住自己张大的嘴,视线在面前二人之间来回折返,明明听起来是极逾矩的暧昧之言,怎么他俩的眼神对视要迸出刀光剑影了!

屋内落针可闻,周遭气旋低沉,好在对峙只维持了片刻,随即屋外传来说话声和匆匆步履声。

“阿粲,可是家中来客了?”

是父亲回来了!

韩穗心中一喜,下一刻,身前人果然一步步后撤至暖阁门外,然而嘴角却噙起笑意,对着自己低低一揖,故意抬声道:“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

这句话与韩立煜步入正堂的时机配合极妙,巧妙到说话人一回身,与主人家一对视,刚好营造出一种客到却误闯女儿家书房的尴尬。

韩立煜看见屋内二人,不免愣了几瞬,明了情况后立时拱手告罪:“大人恕罪,恕罪,下官在云州只与小女相依为命,家中没甚讲究,是故纵容小女在前堂设书房,不想冲撞了大人……”

“此事无妨,”方湛潇洒道,“冒昧前来,还想请韩大人借一步说话。”

“是、是。”韩立煜用衣袖拭了拭额上冷汗,对韩穗责备道:“你腿上的伤可好利索了?就到处乱跑,快回后院休息去。”

“女儿知道了。”韩穗白了眼那青年头也不回的背影,合上暖阁门扇,叫先秀收起画带上,一起从小厨房穿至后院游廊。

外头凉风习习,却吹不灭韩穗心中的窝火。

“狡猾,两面三刀,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一定不是什么正路子来的。”她边走边骂骂咧咧。

“先秀,你说他怎么这么能装,还说什么‘对不住,在下唐突了’,搞得多么执身谨正似的……”

话说到此处突然止住,只余风吹檐下铃。

他说的那句话……

恍惚间,韩穗想起三年前在一得书院藏书阁中初见的一位少年郎。

只不过,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丁香花的馥郁熏染得人昏昏欲睡。刚擦洗完几十排书架的韩穗,一身男子短打衣着,大喇喇地趴在窗栏上打盹,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耳边低呼“先生来了!”

“先生来了?”她猛然清醒,手中鸡毛掸子掉落在地,慌乱地四处寻找先生的身影,却只见身侧立着一个清放干净的少年,正瞧着她过激的反应挑眉直乐。

可下一刻,少年待看清韩穗清秀的面容,忽睁大双眼,慌忙躬身揖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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