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白洞村,韩穗远远便瞧见官道旁停放着两辆外貌对比鲜明的马车。
一辆朱漆金绘、翠幄珠缨,另一辆平顶青帷,再简朴不过。而华叔就站在那辆相形见绌的马车前,正焦急地朝村口的方向张望寻觅。
韩穗一面朝华叔挥手一面快步上前,故作轻松地说:“事儿办完了,咱们可以继续上路了。”
她对追跟上来的方湛道:“接下来顺着此道继续往南,便可抵达云州规模最大的佛殿石窟群,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石窟大同小异,全看完没必要,今日咱们就择几个最值得一看的,也不至于太劳苦。”
这些都是最便宜的实话,听起来很为上京来的两位贵人考虑,实则如此赶时间,却也暗藏着她心中的小九九。
“等等等等!”不知何时,冼牧川已从那辆宝盖锦幔的马车上钻了出来,他一脸不满地指向头顶上方的日头:“这都什么时辰了,不用吃午饭的吗?你们都不饿吗?”
“冼公子没带口粮?我带烧饼了,分你一个也成。”韩穗说着就往挎包里摸。
“烧饼?”冼牧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小姐,咱们这是郊游,不是发配啊!”
“吃烧饼怎么了?”韩穗欲要跟眼前的皇亲国戚普及进山带烧饼的好处,却被华叔及时打断。
他笑着打圆场:“小姐,您忘了,不远处就是灵岩寺啊,灵岩寺本身就是在建在佛殿石窟上的,也值得一看,并且寺中香火灵验,斋饭更是远近闻名,不如先带二位大人前往寺庙礼佛用斋,稍作休息,再往山中游窟也不迟。”
韩穗一听急了:“那岂不是要耽搁很久,我还想……”她摁下心中呼之欲出的小算计,随便找了个借口:“冬日天短,理应趁天黑前进山多看几个石窟嘛。”
华叔晓得自家姑娘轴劲儿又上来了,他看了眼冼牧川不妙的脸色,忙对韩穗开解道:“小姐莫急,两位大人平日里案牍劳形,好不容易出游一次还该以舒适为主,能看几个石窟不打紧,反正都是散心嘛。”
韩穗瞥了眼鼻子快翘上天的冼牧川,心道这货确实是不能吃苦,只好妥协应下,跟随众人驱车前往灵岩寺。
云州寺庙佛塔众多,其中数灵岩寺渊源最久。
传闻两百年前,某朝公主为病体缠身的母亲祈福,特命人在此处开凿佛窟供养。佛寺建造好后,公主日日跪拜念经,久而久之,竟将跪坐之处的石砖磨出两个凹陷。许是公主孝心感动神佛,不久后其母果真康健如初,而灵岩寺也成了达官百姓为亲人祈求安康最为灵验的圣地。
一行人入寺第一件事,自然是上香祈拜。就连平时对神佛之事不甚上心的方湛,也在佛像前跪拜祈念了一会儿。
韩穗更不用说,双手合十,在心中由近及远地为家中所有人祝祷了一番。本以为自己是最啰嗦的一个,睁眼一瞧,与她相隔三个蒲团的那位冼公子,竟还在念念有词,看来所求甚多。
祈拜结束后,立刻有一小知僧上前施礼,道是今日寺中恰有药师忏法会,若有时间可去持诵经典,为亲人消业障。
韩穗因心中的筹划,只怕时间不够,不禁面露犹豫,哪知冼牧川当即应下,带着小厮昌乐就要前去。她抬眼看方湛,见他正对自己点头:“你也去吧,我去找人安排斋饭。”
就这样,一行人分作两头行动。
待韩穗等人走后,方湛不再停留,信步转到殿后。
方才甫一进殿,他就瞥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是与他提前约定好在此等候的裘明。
二人接头后,裘明立即抱拳禀道:“玄英卫已暗中就位,沈参领亦带一队精兵驻于老鸦岭,随时听从大人调遣,此行必襄助大人擒获贼人!”
方湛略一颔首,示意其随自己穿出后殿,来到庭院之中。
裘明有些没底地问道:“大人,一会儿张金龙那厮果真会出现么?”
“我也说不好,”方湛一面走一面环视寺庙地形,“人心总是不可捉摸,若他真如传说中那般鲁莽暴戾,就不会放过本官这次出游的机会,直接刺杀了我,如此他们在云州做下的事也就能一了百了。”
裘明听后面色沉凝郑重:“大人放心,有我玄英卫暗中随行,定护大人周全!只是……”他颇为不解:“怎么韩小姐也来了?”
“一言难尽,”方湛收敛此前冷厉的眼神,无奈道,“一会儿我会设法让她与冼少监留在寺中,你留一人保护他们便是。”
“大人放心,属下方才已派人暗中随护冼少监,定也不会叫韩小姐身处危险。”
待此间话了,不远处恰有一僧人路过,方湛便上前打听何处可用斋饭,僧人扬手指向不远处建于崖壁之上的三层楼宇,称中间那层就是专为寺外贵人提供的斋堂寮舍。
根据僧人的指示,方湛与裘明又穿过一道院门,朝那座悬空楼阁走去。
快到崖壁跟前时,裘明突然凑近低声道:“大人,身后有人跟踪。”
“这么快就来了。”方湛冷笑,淡然迈步,登上那通往悬空楼阁的陡峭石阶。
石阶狭窄,堪堪容两人并行,再加上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裘明很快就在身后一众善男信女中识别出跟踪之人来,可那人却不是张金龙。
二人不动声色,继续上行,至一处木砌高台时,方湛忽然停步,凭栏远望。而跟踪者见状亦落后在不远处,装作回身等人,不再前行。
没了被人偷听的顾虑,裘明问道:“依大人之见,跟踪之人是谁派来的?张金龙还是徐醇风?”
方湛将整个寺庙尽收眼底,淡淡道:“如今看来,差别不大。方才在马记颜料坊,那坊主称前几日有一湖州口音男子去买过‘黄不老’生粉,我猜正是徐醇风家中那位姓曹的管家。”
随后韩穗的异常表现让他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大胆推断:“原先我还疑惑,张金龙一介武夫,如何能知晓一味制作颜料的生粉有毒,还能利用其毒性特点设下人不知鬼不觉的杀人之局,若这法子是精通书画之道的徐醇风提供,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奇怪,”裘明想不通,“徐醇风为何要帮助张金龙除掉刘百盛呢?”
方湛远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徐醇风过往与张金龙毫无关系,却在风声鹤唳之际冒险助其杀人,这背后原因确实让人琢磨不透。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那就是张金龙的杀人目的。”
他深吸一口山谷清气,沉思道:“若罪吏尤谨在暗狱中的交待句句属实,张金龙先是借叶阳县民乱杀害县令,还试图将尤谨一并除去,随后又不计后果地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毒杀刘百盛,其动机只有一个——灭口。”
“灭口……”裘明突然想起张金龙的过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此前玄英卫因到处搜找不到此人踪迹,便将其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底朝天,惊讶地发现,原来此人曾经是他们的同行——一名犯了事的玄英卫百户,濒死之际被内官田青从死牢中捞走收用,随后又将自己的妻儿送去田青老家定州做人质,显然是忠仆死士。
五年前田青至云州做矿监,张金龙摇身一变,以镖局总把头的身份紧跟而来,直到如今银矿关闭,田青业已回京,他却仍留在此地,赶在圣上对云州有所动作前设局杀人……
就算裘明再不懂朝堂里的弯弯绕,也能一眼看出其中隐藏的关联:“张金龙在云州杀人灭口,难道与田内官有关?”
方湛不置可否,目光投向远处崇山峻岭,缓缓念出几人的名字:“叶阳县县令于江、胥吏尤谨、云州富贾刘百盛、镖局把头张金龙,还有上京那位田内官,这几人能搅和到一起,怕是都与那座藏在西山之中的银矿息息相关。”
裘明似有所感:“他们聚在一起是因为银矿,而张金龙突然要灭另外几人的口,想来也是因为银矿了。”
“裘校尉分析得不错,”方湛从远处收回视线,似是想到什么,不禁哼笑一声,“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位徐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说罢他负手继续上行,裘明装作不经意瞥了眼不远处蠢蠢欲动的跟踪者,也回身迈上台阶。
登阶片刻,脚下石梯在遇到一处岩壁后,旋即掉头变为了木梯。二人攀登而上,在栈道的尽头出现一座玲珑殿堂,这便是悬空楼宇的第一层。
方湛迈上栈台,近前才发现,此殿内部竟是一处佛洞窟,洞内环绕石壁塑有十八罗汉彩像,神情细微生动、动作栩栩如生,各有悲悯威严。许是因为正值用斋时辰,此处冷清安静,不见一人参拜。
他瞧着空荡荡的殿内,忽然计上心来。
——
距悬空楼台不远处,在举行法会的大雄宝殿之中,韩穗正跪坐在一众僧俗的最外围,虔诚持诵《药师经》。
虽说她一心赶时间,然而为人子女,祈愿尊亲身体康健,此乃天经地义之事。既遇法会,为着父亲身体的缘故,她还是心甘情愿在此拜诵。
诵经间歇,韩穗扫了眼跪坐在斜前方的冼牧川,只见他身形凝定,垂首虔敬,全无平日举止浮躁的痕迹,想来这位看上去不着调的公子哥,内里也有一颗敬孝父母之心。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法坛钟声敲响,意味着这日的会场已到尾声。众人窸窸窣窣离场,韩穗亦敛衽起身,正打算出殿,却见冼牧川走到一侧去找僧人说什么去了。
他的小厮昌乐过来,面带歉意道:“禀姑娘,我家七爷想要请一盏祈福莲灯,还望姑娘能稍等片刻。”
不知何时起,灵岩寺祈福灯之灵验都传到了上京城,韩穗不仅为父亲请过,还应大伯母要求,给多年无有所出的堂姐请过。
她对此表示理解:“无妨,我等他便是。”随后默默退到殿内一角等待。
等人无聊,她便往冼牧川的身影处望去,这才留意到,他今日竟一改往日浮夸的穿衣风格,只着低调素衣,可以想见,他来此佛寺圣地还是怀着一颗虔敬之心的。
许是因此细节,她忽然对传闻中“混世魔王”冼七爷有了些改观。不由想到之前自己冒失扯坏其衣袖之事,虽说他对此事前后态度迥然不同,但毕竟是自己的过错,理应借此机会好好赔个不是。
待冼牧川请好莲灯返回,原本肃穆凝重的神情,在瞧见韩穗后即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不屑。
韩穗选择无视,主动上前,提起那日鹊英大街上的斗乱,又为自己在慌乱中致使其衣袖破损郑重道歉。
赔罪的话说完,那头却一声不吭。她不禁抬眸,却见对方一双桃花美目正傲然凝视着自己,那眼神绝非戏挑或是什么,更像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就在她将此理解为故意为难之时,忽听得冼牧川向身边小厮幽幽问道:“你说明渊兄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韩穗:一次主动,换来终身与某人势不两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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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灵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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