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市井喧哗透进车厢,扶楹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披帛随风翻卷如蝶。忽见西市胡商牵着白骆驼走过,她猛地缩回车内,发间银铃铛撞出一串清响:“那个背上有两座山的怪物叫什么?”
姜煜璟摩挲着翡翠扳指,见她鼻尖沾着不知何处蹭来的柳絮,忍笑道:“那是双峰驼,西域…”话音未落,小丫头又扑向另一侧轩窗,髻上金丝蝴蝶颤巍巍悬在鬓边:“快看!琉璃灯里养着会发光的鱼!”
玄色织金帘幔忽明忽暗映着少女雀跃的侧影,姜煜璟望着她襟前晃动的缠枝莲禁步,忽然开口:“赵府百年世家,竟教不出个娴静淑女?”
扶楹霍然转身,膝头绣着玉兔的裙裾扫过:“殿下莫要冤枉人!”她挺直脊背端坐如小大人,“《女诫》第七章第三节有云:动静有常…”忽见对方眼底促狭笑意,气得腮帮鼓起,“您诈我!”
姜煜璟从鸾凤纹锦匣中托出明珠。霎时间,暮春晨光在车壁上映出层层叠叠的粉霞,明珠在他掌心流转着月华般的清辉,中心一点绯色恰似未凝的琥珀。
“这是南海鲛人泣珠。”他故意压低嗓音,“若放在枕边,夜间会有仙子入梦。”
扶楹瞳孔倏地放大,指尖离明珠仅半寸时突然蜷起:“上月皇后赏阿父的夜明犀角,雕着五螭拱月的纹样呢。”她别过脸盯着晃动的帘穗,“可阿娘说,太过漂亮的东西,往往连着看不见的丝线。”
车外忽传来羽林卫整齐的甲胄声,姜煜璟指尖轻轻划过明珠表面。那日父皇话语在耳边回响:“要让他亲手把梯子架在你脚下。”他忽将明珠塞进女孩攥紧的拳头:“拿着,这是你应得的。你若是不好意思,不如,把你头上这根雕莲木簪送我?”
赵扶楹二话没说,便抽下头上木簪递给了姜煜璟。他攥着木簪,嘴角浮起抹淡笑。
……
今夜起了些凉意,许是有雨,宫檐下的铜铃在风中碎响。
皇帝倚在侧殿的沉香木榻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蟠龙玉佩。鎏金狻猊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将龙纹屏风上的腾云图案晕染得愈发诡谲。
中常侍躬身上前剪烛芯时,突然爆出细响。老宦官手一抖,烛泪正巧落在青玉镇纸上。
“慌什么?”皇帝眼皮未抬,声音里却带着刀刃出鞘的冷意。
“奴婢该死。”他慌忙跪地,余光瞥见皇帝玄色常服下摆沾着几点朱砂,分明是白日里批红时溅落的痕迹。这个皇帝素日虽也是慈恩怜下,但有一点,最恨宫人窥探笔墨,不久前又杖毙了个收拾御案的宫女。
殿外忽有急促脚步传来,当值的暗卫跪地:“禀陛下,七殿下申时三刻出宫,现下刚回重华宫。”
皇帝终于睁开眼,烛火在那双鹰目里投下跳动的暗影:“可顺利?”
“并未见到赵太师,赵府家令称家主染疾,无法见客。七殿下在门前立了半柱香,最后……带走了赵大人家的小女儿。”
殿内霎时死寂。殿外凉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沙沙声如蛇信舔舐。皇帝忽然低笑出声。而后才缓缓吩咐“下去吧。暗中看顾好赵大人的千金。”
“诺!”
另一头,鹤夜照例给姜懿绾送饭。一进来,便觉画室里异香浮动,先前这股异香只淡淡幽微,近几日来,越发浓烈,似是颜料混着硝石的味道。便知道她又画了不少,于是放下食盒,目光在屋内逡巡,忽然瞥见案几上一抹未及收拾的嫣红。
“姑娘这是在作画?”鹤夜故作随意地问道。
姜懿绾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闲来无事,画些花鸟解闷。”
鹤夜不再多言,待她吃完,收拾了碗筷便退了出去。待走出画室,他悄悄将方才趁姜懿绾不备顺走的画作从袖内抽出,匆匆赶往重华宫。
鹤夜穿过御园,手中紧握着那卷画轴。夏日里,园中桃花正艳,他却无心欣赏。忽然,一阵清风拂过,他手中的画轴脱手而出。
“这是何物?”一道低沉的男声在他背后响起。
鹤夜一扭身,只见二皇子姜承胤正站在桃树下,手中把玩着那卷画轴。姜承胤今日着一袭玄色锦袍,腰间玉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回二皇子,这是……”鹤夜还未说完,二皇子已经一手抖摊开了画轴。
只见画上竟是一对交颈鸳鸯,姿态旖旎,栩栩如生。二皇子眸色一深,立即卷起画卷,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都说我这弟弟酷爱山水花鸟,还真是好一副花鸟图啊。”
鹤夜假装不明所以,只好轻咳两声:“二皇子,这是属下打算拿去烧毁的画作。”
“烧毁?既是烧毁,为何急匆匆的赶往重华宫?”
鹤夜立马躬身谦卑:“只是一幅画而已,既然二皇子喜欢,属下又怎敢自己留着,您拿去就是。”
二皇子冷笑更甚:“你错了,本王不喜欢,倒是父皇喜欢工笔写意,既如此,那本王就借花献佛了。”
说罢一脸坏笑抬脚便走了。
鹤夜眉心一紧,急忙小跑回重华宫。将此事告于姜煜璟,姜煜璟正着人安置那小丫头。
“确定是…那种画?”姜煜璟低声。
“确定。”
“齐伯,带人好生伺候赵小姐。”姜煜璟丢下话连忙赶往玄央殿。
玄央殿内龙涎香氤氲,姜承胤将卷轴高举过顶:“儿臣斗胆,七弟私下唆使画院工匠,在宫中绘制淫邪之物。”他还特意加重“画院”二字。
皇帝斜倚在蟠龙宝座上,指尖摩挲着青玉持珠。画轴轴心处的朱砂印鉴,赫然是画院独有的双鹤衔芝纹,印泥里掺着金箔,在烛光里流转着细碎的光晕。本想摊开看,又嫌此等粗俗玷污了自己的眼睛。于是沉了口气眼尾一抬,极是不悦:“画院的人近日都在为待选妃嫔作画,谁会画这些?”
“那恐怕,只有被先前关押的那个女画师了。”姜承胤不假思索道。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疑窦:“去把姜画师带过来!”
中常侍领命连忙去画院带人。
半个时辰后,姜懿绾被押着进了大殿。当她目光掠过姜承胤手中的画轴时,先是一惊,而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纹。
“姜画师,你可识得此物?”姜承胤将画轴抖开,玄色蟒纹广袖带起猎猎风声。
“二皇子真是会说笑。”姜懿绾仰起沾着颜料的脖颈,“这不是画院的画卷么?”
“你这是认了?”
“认什么?这画卷本就是专供画院画师的啊。”
姜承胤眼一紧,反过来一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他猛地攥紧画轴边缘,边缘在他掌心皱成扭曲的沟壑。方才查验时,画上尤物还倚在芍药丛中,此刻摊开后,为何只有左下角半枚残印,像是被火烧过的蝶翼。
“二哥手中的白卷什么时候也成了淫邪之物?”姜煜璟忽然进殿,他疾步上前后,用折扇掸了掸那空白画卷,“还是说……”他忽然贴近姜承胤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二哥也得了臆症,似商纣王在女娲宫看见了淫诗?”
姜懿绾抬起头,正对上姜煜璟的目光。心中一暖,便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而后转向二皇子姜承胤轻笑,脆生生道:“光凭一副印着画院印鉴的白卷,确实不能随口栽赃。”
二皇子姜承胤此时脸色铁青,他手中的画轴早已空白一片,哪里还有半分证据。
皇帝见状,将茶盏重重砸下,参汤泼溅在空白的画卷,将残存的印鉴泡得浮肿发白。大怒:“胡闹!”
“父皇息怒,可,可这画卷上之前明明有的……”姜承胤难以置信的将画在手里翻来倒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退下!”皇帝怒斥。
“父皇……”姜承胤又怒又委屈,拧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姜煜璟,将画猛摔在地,正欲离去。
“站住!”皇帝复又喝道,“跟璟儿道歉!”
姜煜璟跟姜承胤二人皆一愣。
姜承胤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的慢慢折回身。地板上的裂痕蜿蜒如他紧抿的唇线,他攥着玄色袖口的五指骨节泛白,而后躬身:“是我查证不明,冤枉了七弟。七弟莫怪!”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玉屑,混着辛辣气息。眼里更满是不服跟森森寒意。
姜承胤退下后,皇帝摆摆手,让人把姜懿绾先押回去。
姜懿绾扭头眼含感激的看着他,姜煜璟却躲躲闪闪,不敢与她对视,别过了脸。他不敢看姜懿绾那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盛满的感激像一把刀,刺的人难受。
“跟朕来。”皇帝起身缓缓朝内殿走去。
皇帝沉沉的靠进软榻内,姜煜璟则依旧跟往日一样,跪坐在榻下。七宝香炉腾起的烟霭在两人之间织成蛛网。
“见到赵太师了?”皇帝转过话锋。
“没,但儿臣带回了赵扶楹。”姜煜璟垂首回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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