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鎏金般的曦色漫过琉璃瓦檐,将御园浸染成一片灿金。皇帝踏着斑驳树影徐行,绛紫常服上的龙纹在光晕中若隐若现,身后只缀着三两垂首屏息的侍从。园中芍药簇拥着朱栏,玉兰垂丝轻颤,晨风掠过湖面时,惊起涟漪揉碎了水中倒映的云霞。
“儿臣拜见父皇。”姜煜璟的嗓音从垂丝柳后传来。皇帝转身望去,少年皇子玄色蟒袍上沾着几片落英,而后皇帝转过身,对侍卫摆摆手:“你们都退下,远远跟着就是。”
“诺。”
待侍卫退至十丈外,皇帝随手拾起一枚卵石。石落清潭的脆响惊散锦鲤,涟漪层层荡开,倒映着他眼底幽深:“赵府还是紧闭门庭?”
“是。”姜煜璟盯着破碎的水面。
“你看这涟漪。”皇帝指尖轻点水面,他忽然转头,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疑心这东西,一旦种下,涟漪过后,即便再如何风平浪静,也是种下了,下几滴雨,落几片叶,都会让他不断回想最初泛起涟漪的那天。”
少年喉结滚动:“若老太师求见皇后…”
“皇后自会笑纳这份人情。”皇帝嗤笑一声,碾碎掌心残花,“用东宫之位换罪臣性命——这般荒唐交易,不就刚好成了她施恩赵家的把戏。”
“可父皇分明…”姜煜璟突然抬头,眼中迸出星火,“这些年母后结党营私,欲壑难填,父皇为何…”
“因为最毒的蛇,总爱盘在暖榻边。”皇帝忽然按住他颤抖的肩,力道大得蟒纹金线都陷进掌心,“记住,能咬穿猎户咽喉的,从来都是他亲手养大的狼。”
少年肩头一震,满园春色忽然暗了三分。皇帝却已转身折下并蒂牡丹,簪在他玉冠旁:“老太师喜欢酒,去赵府送些上好的酒。”
“儿臣…不去。”姜煜璟偏头避开纷扬的花粉,“那夜老太师看儿臣的眼神,恨不得生吃了儿臣。”
皇帝蓦地大笑,惊起满树雀鸟:“正因他看透你这病骨能执棋,才更忌惮!”笑声渐歇时,他指尖抚过少年脸颊,“记住,脆弱,要露给该看的人看。”
……
姜煜璟刚回殿中躺在榻上闭眼沉思,想着后日去赵府一事。
齐伯轻手轻脚地端着药碗走进来,那白玉瓷碗中,药汁浓稠,冒着腾腾热气,药香混杂苦涩缓缓在屋内弥散开来。
“殿下,今日的药还没喝呢。”
他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药汁,轻哼了一声,齐伯赶忙上前,将药碗递近,尚未凑近,刺鼻的苦味便直往鼻腔里钻,他眉头紧锁,接过碗,勉为其难地张嘴,轻抿了一小口,那苦涩的滋味瞬间在舌尖上挣扎开。紧跟着喉咙处一阵发紧,随着药液滑入咽喉,立即止不住的咳嗽。
“怎么一回比一回苦。”他声音沙哑着,满是抱怨。
“良药苦口利于病啊,但凡是药,哪有不苦的。”齐伯劝道。
“去帮我拿蜜饯吧。”说罢,他作势端着碗,紧皱眉,唇边紧贴着碗,看似在喝药,实则丝毫未吞咽,饶是如此,嘴唇也觉得被这苦涩药液泡的要发麻一般。
眼见着齐伯转身去取蜜饯,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悄然起身,端着还剩了大半碗的药往身后屏风处的花盆里一倾,那花盆里的几株兰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药汤浇灌得颤了颤。
齐伯取了蜜饯回来,见他端着空碗,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喝药的痛苦之色,自以为他已将药尽数喝尽,忙递上洁帕蜜饯:“看吧,长痛不如短痛,一口饮尽再佐以蜜饯,也就不苦了。”
他抽过洁帕,抚了抚嘴:“鹤夜呢?”
“按殿下的吩咐去给姜画师送饭了。”
“哦,待会儿让他来偏殿找我。”
“好。”
……
月华如银汞泻地,檐角铜铃在风中碎成冰晶般的清响。姜煜璟宽袖落琴案,十指在冰弦间游走如鹤唳云霄,忽而一个急颤,弦音裂帛般戛然而止。
“听够了吗?”
雕花窗外传来窸窣响动,鹤夜拎着食盒闪身入殿,月光在他玄色劲装上勾出银边:
“殿下这曲《破阵乐》弹得杀气凛凛,倒像是要拿琴弦当绞索。”
姜煜璟漫不经心拨弄着琴轸,青玉扳指磕在檀木琴身上:“她如何?”
“好的很,今日吃了三碗粳米饭,半只烧鹅,还嫌蜜饯不够甜。”鹤夜掰着手指头数,忽然压低声音,“属下瞧着,姜画师倒像是把您当东宫膳房使唤。”
烛火倏地一跳。姜煜璟指间银戒划过琴弦,铮然迸出个尖锐的音符:“你很闲?”
鹤夜讪笑着退后半步,目光掠过琴案上那幅未干的墨兰图——笔锋凌厉处隐约可见女子轮廓。他忽然抚掌叹道:“可惜了这手丹青绝技,若是个倾城女子……”
“咣!”
姜煜璟起身时袍角带翻青铜香炉,灰烬簌簌落在鹤夜皂靴前:“本王要的是能助本王的利刃,不是暖床的绣花枕头。”
“可陛下若是知道您对这么个丑女……”
“丑女?”姜煜璟忽然轻笑,转身望向窗外溶溶月色,鎏金螭纹抹额下眸光幽深,“那道疤,是她的枷锁,亦是本王的盾牌。”
鹤夜还要开口,忽见主子鼻翼微动。姜煜璟倏然逼近,药香混着龙脑的气息压得人窒息:“你饮了梨花白?”
“属、属下只是……”
“难怪满嘴荒唐。”姜煜璟甩袖拂闪过他身边,“阿可伤势如何?”
“那个废人,也只能靠卖惨博陛下眼球了。”
“能逼得父皇出手,这就是本事。”
“属下只是觉得不公,之前皇后娘娘针对您的时候,陛下从来都是淡淡的根本不管,可这回,一涉及那个寺人,就立马出手了,这不……”
阿可还未说完,便被姜煜璟厉声打断:
“放肆!”
鹤夜讪讪的瘪了瘪嘴。
“无缘帝位的废人,父皇格外心疼他一点又有何妨?如同宫里的这些公主一样,日后无非是和亲跟联姻,能多宠些就多宠些。有何不公?”姜煜璟抽过案几上的折扇摊开轻摇,徐徐道。
鹤夜望着跳动的火焰,突然打了个寒战:“可陛下若真立二皇子…”
“你以为,宫里这些凡是已成人的皇子是凭何活到束发之年?”姜煜璟指尖抚过琴弦,嘴角噙着森冷笑意,“父皇要的从来都是群狼撕咬,不是一枝独秀。”他突然屈指勾弦,裂帛之音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
烛影摇红,鹤夜垂手立于屏风侧,欲言又止。“还有何事?”姜煜璟懒懒抬眼,青瓷烛台在他眸中投下细碎光影。
鹤夜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禀殿下,那姜画师近日…似乎在绘制些…香艳图卷。偷卖去宫外。”话音未落,耳尖已染透玫红,“更奇的是,那画绢展开后不多时,便化作齑粉,水火不侵,形影不留。”
“哦?”姜煜璟手中玉扳指蓦地停在虎口。
姜煜璟唇角微扬,指节轻叩榻沿:“她倒是会寻些稀奇古怪的生财之道。”
“可要属下前去警示一二?”
“不必。”姜煜璟忽而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去取一幅来,设法让二皇子…截获。”
鹤夜一怔:“殿下这是要…”
“我那好皇兄,岂会放过这等构陷良机?”姜煜璟笑意渐深,“正好让本王瞧瞧,父皇可会因此…暂缓立储之事。”
夜风骤急,烛火在墙垣投下扭曲暗影。鹤夜抬首时,正见主子腰间螭纹玉带扣折射的寒光,恰似龙睛乍启。
……
夏夜余清梦,晨兴暑气微。日升云霭散,风动露华飞。
“殿下,昨日吩咐的礼单已备齐。”鹤夜躬身递上朱漆托盘,金丝楠木礼单垂着杏黄流苏,“按您的意思,宜城醪醴三瓮,苍梧清酒十坛,新丰酒十坛,酎酒五坛,西域葡萄酒三斗,还有鬯酒一坛。”
姜煜璟指尖在“鬯酒”二字上顿了顿:“把父皇去年赏的那颗夜明珠,用紫檀匣装来。”见鹤夜面露迟疑,他轻叩案几,“要那对鸾凤纹的。”
姜煜璟一行人车马至赵府门前后,鹤夜亲去扣门,良久,却无一人开门。
“殿下,人家闭门不见,别说是家令了,僮仆都不见一个。”
鹤夜第三次叩响铜辅首时,门扉忽开一线,蹿出个鹅黄身影,裙裾翻飞如蝶,竟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郎。
“你就是那个用计困住我兄长的七殿下?”小丫头仰着玉雪似的脸,眼波流转似春溪,“阿父说你虽身子不好,但有如此心计,倒像我们赵家人。”
“大胆!”鹤夜呵斥。
“无妨。”姜煜璟撩袍下车,玄色蟒纹锦袍扫过青石阶,惊起几点晨露。他半蹲下身,正对上小丫头襟前晃动的缠枝莲禁步:
“原以为赵氏鸿鹄皆在朝堂,倒不知檐下还藏着只小百灵。”
“我叫扶楹!”小丫头突然凑近他耳畔,温热气息带着蜜饯香气,“阿父说礼单里缺了件要紧物事——要拿我当人质押进宫去,他才肯收那些酒。”
姜煜璟眸光微动,瞥见门缝里闪过的靛蓝衣角,忽而朗笑:“好个赵氏明珠!鹤夜,传话进去,说本王借贵府千金赏玩几日御苑新贡的西域雪狮。”
随着门内传来瓷器碎裂声,朱漆大门轰然洞开。白发苍苍的家令踉跄奔出时,只见七皇子车驾已转过街角,唯余十驾载满酒坛的马车,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晕。
“这这这……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家令急的跺脚。
“你老人家急什么,你家老太师不见人也罢了,这一车酒,不会也要我们原封不动拉回去吧?”侍卫笑道。
家令无法只得飞奔回府报于赵鄢,赵鄢差点没被气的吐出口血,怒喝:“这个死丫头,简直胡闹!”
紫檀案几被拍得震响。“混账!”气得山羊须直颤,“抓了老夫儿子,拐走老夫幼女,倒像是老夫欠他人情!”
“老爷,这,眼下,公子还在狱中,小姐也在人家手里,这酒,要是不收……”家令战战兢兢捧着礼单瑟瑟道:“那侍卫还说,七殿下特意嘱咐,葡萄酒要窖藏在太夫人昔年埋梅花酿的老槐下…”
话音未落,老仆又呈上缠着金丝的红木食盒。赵鄢揭开盒盖,三枚岭南鲜荔枝卧在冰鉴之上,附着的洒金笺墨迹未干:“南州珍果,敬献太夫人——晚生煜璟顿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