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轻轻吸了一口气,凤眸微垂,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何必为了一些无凭无据的猜疑,伤了君臣之间的和气呢?”
“无凭无据?”皇帝眉头一挑,语气中带着几分质疑。
皇后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尚林苑令一人的话,未必可信。此事若无其他证人,单凭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若陛下执意要将赵凫下狱审问,顶多也只能定他个抗命不遵、欺瞒陛下的罪名。至于赵凫是否会武功,这本就是他的私事。陛下未曾问起,他又何必主动提及?难道每个臣子都要将自己的底细一一禀报吗?”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姜煜璟,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姜煜璟收起手中的折扇,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皇后娘娘果然高明,三言两语便将一件大事拆成了两件小事。抗命不遵和欺君的罪名,比起巫蛊诅咒天子的重罪,确实轻了许多。”
皇帝皱了皱眉,沉声道:“璟儿,不得无礼。”
姜煜璟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几分冷意:“儿臣只是为父皇的安危着想。赵凫武功高强,却一直隐而不露,反而待在画院之中。若他心怀不轨,蓄意接近父皇,那才是儿臣真正担心的事。”
赵鄢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璟王殿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臣子有点个人爱好,就必须闹得人尽皆知吗?”
姜煜璟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方才赵凫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老太师似乎并不惊讶。莫非,赵凫隐瞒武功、潜伏画院,是受了太师的指使?”
赵鄢的脸色瞬间阴沉,袖中的拳头紧握,目光如刀般刺向姜煜璟。
皇帝环视群臣,语气淡然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众爱卿,你们怎么看?”
殿内一片寂静,群臣个个屏息凝神,谁也不敢轻易开口。毕竟面对极大风险的站队问题时,只要不张嘴,将来两边则皆有余地,此时此刻拿话搪塞都不行,搪塞还是表态,而是要根本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
良久,年迈的太傅姜衍缓缓起身,声音沉稳而有力:“老臣以为,无论是欺君之罪,还是巫蛊之罪,都是不可饶恕的大过。臣建议,严加查问赵凫,以正视听。”
太傅虽为虚职,但地位尊崇,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凝重。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冷峻:“来人,将赵凫押下去!”
赵鄢面色苍白如纸,眼中的厉光却依旧死死盯着姜煜璟,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骨髓。
更深漏断,万籁俱寂。鎏金烛泪顺着蟠龙烛台蜿蜒而下,在御寝殿的汉白玉阶上凝成琥珀色的斑痕。龙涎香雾在殿内游弋,缠上十二扇檀木屏风间的游龙戏珠浮雕,又悄然攀附在皇帝月白常服的蛟纹暗绣上。他斜倚锦榻,指尖青玉持珠碰撞的脆响,与更漏声交织成诡谲的韵律。
“七王殿下到了。”
殿门开阖的刹那,夜风裹挟着少年衣袂间的药香卷入。姜煜璟一身霜色蟒纹锦袍,玉簪束起的乌发间垂落几缕碎发,烛火在他眼尾跳跃,恍若蝶翼。
“昨夜之事,你安排得极好。”皇帝指尖骤然收紧持珠,蛟龙暗纹在袖口忽明忽暗。
姜煜璟跪伏在鎏金砖上,靛蓝袍角铺开如暗潮:“是父皇以珠玉引顽石,儿臣不过顺势而为。”
“赵凫该如何处置?”皇帝忽然倾身,持珠链垂落榻沿,青玉珠子正悬在他眉心三寸。
姜煜璟喉结轻颤:“自当…严审明察。”
持珠碰撞声戛然而止。皇帝轻笑一声,玉珠堪堪擦过他鼻尖:“此刻谁更似热鼎上的蚁?”
“赵家怕绝嗣,皇后惧焚棋。”少年抬眸时,眼中映出持珠上细密的龙鳞纹,“但赵鄢宁断臂也不敢攀扯凤座——毕竟这些年,赵家替娘娘埋的尸首,可比巫蛊偶人多得多。”
烛火陡然窜高,在鎏金烛台上投下扭曲暗影。皇帝忽然将持珠绕在指间,玉色映得他瞳仁泛青:“当年赵鄢在御前痛陈朕荒废政务时,可想过会有今日?”
“父皇是要儿臣…给他递把梯子?”
“不。”皇帝骤然扯动珠链,青玉珠子勒进掌心,“要让他亲手把梯子架在你脚下。”他俯身时龙涎香扑面而来,字句如淬毒银针:“告诉赵鄢,他儿子能活,是因他祖上在青州水患时救过三万灾民——记住,施恩要施在臣子的脊梁上。对这帮臣子来说,天子的一句‘国之栋梁,社稷之臣’,可比任何爵位封赐都更管用。”
姜煜璟瞳孔微缩,倏然轻笑,眼底泛起寒潭般的幽光:“儿臣定让赵家明白,何为…世代忠良。”
被关押禁足了好几天的姜懿绾这会儿正倚在窗边,侧耳听着外面动静。
蓦的一阵匆匆脚步声抵进窗边:“姜画师,您要的东西。”先前给她送饭的侍卫压低声音。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从窗缝递了进去。姜懿绾伸手接过,关上窗后,她摊开纸包,用指尖轻触那些粉末,又两指搓了搓,嘴角满意的扬了扬。
“姜画师,您可得当心些。”侍卫隔着窗低语,“这烟花坊的硝石比军器监的纯度差,但好在容易得手。”
“多谢大哥了。”
“咳,好说!”
月光透过雕花木窗的裂隙,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银霜。她起身开始捣鼓,将白日里积攒的朱砂、松烟墨和硝石粉分作三堆,先将硝石粉倒入青瓷碗,掺入少许蜂蜜做粘合剂。前日调配的朱砂颜料过于浓稠,画作只能维持半盏茶便褪色。这次改用松烟墨作底,或许能延长显色时间。银匙与瓷碗相碰的脆响:
“嗤——”
混合着硝石的松烟墨突然腾起青烟,惊得她慌忙将瓷碗扣在铜盆里。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袖口溅上的墨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她盯着那些逐渐扩大的空洞,眸中却泛起异彩——这蚀物的特性,恰能用来做时限机关。
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她终于找到诀窍。先将硝石用水化开,再与槐花蜜调至琥珀色浆液,最后以松烟墨勾兑。随后将火药与颜料细细调和,开始作画,画完后,只需在全画卷的最末端点上引子,只要有人摊开画卷,一分钟的时间,末端的引子便会引动画卷上的所有图案,一齐消失干净,还不会留下焚烧的痕迹。
姜懿绾唇角微扬【这“阅后即焚”的把戏,总算是成了,我真是个天才!】
自此她白日里作画,夜里便让侍卫将画作悄悄带出。卖给那些有需要的人。这些香艳旖旎的图卷,开始在宫外达官显贵间流传,给她换来了大把银两。她将银两分作三份,一份打点侍卫,一份购置颜料,剩下的便藏在床下的暗格里。
……
翌日,玄央殿侧殿,烛火摇曳,光影诡谲地跳动,映照出殿内沉闷、肃穆而压抑的氛围。十二重鲛绡帷幕被穿堂风卷得簌簌作响。烛台爆开一朵灯花,火星溅落在青玉砖上,转瞬化作焦黑的尘埃。
皇帝倚着紫檀螭纹御座,玄色龙袍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翡翠扳指。当殿外传来环佩叮咚,他垂眸掩去眼底暗涌——二十载帝后携手,终究走到这步。
皇后莲步轻移,行至殿中,微微欠身行礼后,便直起身来,毫不避讳地与皇帝对视。她眼底的那抹锐利与警惕,似是早已预料到今夜的对峙。
“臣妾惊扰圣驾。”皇后广袖盈风踏入殿中,九尾凤钗在鬓边轻颤,眉眼却愈发冷冽如刀。她掠过阶前跪拜的规矩,直直望向御座之上。
厚重的帘幕后,赵鄢攥紧袖中密诏。冷汗顺着脊梁滑落,洇湿了墨竹暗纹的衣料。三刻前他被宣召至此,此刻方惊觉自己才是棋局上的活祭——皇帝分明是要他亲耳听着儿子的生死,听着赵氏百年荣辱化作齑粉。
“赵凫巫蛊一案,当诛九族。”皇帝声线似浸过寒泉,目光却掠过皇后云髻上那支先帝御赐的累丝金凤,“可老太师当年……又年过七旬,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他那小女儿尚且年幼,若是没了这个大哥,日后只怕是……”
“陛下!”皇后突然轻笑,腕间翡翠镯撞出清越声响,“前日夜宴,您设局抓人时,也没见心慈手软,”她忽而趋前两步,凤履碾碎地上灯花,“怎么到了肃清朝纲,竟作此妇人之仁?”
皇帝长吁一口气,故作忧伤地抬起头:“朕是念在老太师几代忠义,国之栋梁。父皇在世时也曾告诫朕,绝不可慢待赵家。巫蛊一事,朕本以为是他人所为,未曾料到,竟是赵凫。”
“陛下若真为了社稷着想,那就莫要妇人之仁,不必慈悲心肠。”皇后此言一出,帷幕后的赵鄢呼吸一滞,喉头腥甜。那双饱经风霜的眼底,渐渐溢出灼光。
“既如此,准奏。”皇帝忽然起身,玉旒晃碎满殿烛影。中常侍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他转身时袍角扫落青玉镇纸,在皇后脚边摔作晶莹碎雪,“明日便拟诏…立承胤为太子。”
“陛,陛下?!”皇后亦是不明所以,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底泛起涟漪,显然未曾料到皇帝会在此刻提及立储之事。
“朕乏了。”皇帝丢下这句话,便缓缓下阶,由中常侍搀扶着,正欲离去。
皇后惊喜惊疑交加,踉跄后退,缠枝牡丹裙裾拂过满地狼藉。二十年深宫岁月倏忽掠过眼前,她张了张口,最终猛然转身,重重跪在碎玉之上:“臣妾…谢恩。至于赵凫一事,陛下若是真想饶恕他,那就依陛下,臣妾绝无二话。”血珠从膝下渗出,在青砖绽开红梅。
帷幕轰然垂落,赵鄢透过缝隙望见皇帝踏出殿门的瞬间。檐角铜铃在风中骤响,那抹玄色身影融入暗影时,唇角分明噙着嗜血的弧度——猎鹰终于撕开了伪装的温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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