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谣传

子时的乌云,笼罩在京都上空,抬头望不见半点星辰。

“御史大人?”沈京白试探性唤了声。

“谁在叫我,”老御史却瞪圆双眸,左顾右盼,眼睛愣是在夜里没能聚焦。

夜风呼啦穿过巷前,卷起地面几片枯叶,老御史仿佛倍感凉意,将包裹往怀里拢了拢,疑惑的朝另条街走去,嘴里不住嘟囔,“我怎么在这,遭了......要误时辰!”

如梦初醒,老御史快步奔走,夜里健步如飞。

“来人——”

沈京白一听这两字,霎时浑身冒起冷汗,抓住路今朝衣袖,朝城门方向而去。

其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路今朝生生被拽得撒不住脚,张嘴说话就呼呼灌了一口风。

“唔......不用......”

其实他固若金汤的府邸才是最安全的。

狡兔三窟,像沈京白这样的良臣,不会明白他们大佞臣,除了明面上的府兵,私下养了多少暗卫和死士。

从他离开府邸的那刻,就有眼睛在暗中跟随保护。

路今朝幽幽一叹,没有挑明,干脆任沈京白拽着逃命,他目光转向紧绷着脸,竭力追上来的萧鸷。

路今朝眯了眯眼。

到了这份上,他是明白了前世,为何一点风声没听到,就被萧鸷的人从被窝里逮入大牢了。

大概趁他病的三日,萧鸷也拿了他身世做文章,成功让沈京白,萧烨林,荣绍生......他身边所有人,甚至整座京都倒戈配合。

一座城的人要对付他,他就是插着翅膀都难飞。

至于眼下。

虽不知谁挑的事,但明显用劲不足,竟然有几只漏网之鱼来通风报信,救他。

路今朝撇了眼沈京白后脑勺,暗自思量。

难不成这时候,比后几年善良些?还是挑事的人,拱火程度没前世的萧鸷强,没拱到点上,不足以让这些人......

“阿湫,”沈京白打了个喷嚏,气喘吁吁。

他大病初愈,一口气跑到城墙,已精疲力尽,眼见耸高的城墙近在咫尺,喜上眉梢。

路今朝却忽地一把按住他肩膀。

“别过去。”

沈京白不明所以,继续朝前,黑夜里,一道寒光掠过他,从路今朝玄靴边堪堪擦过。

箭矢斜插入地,尾端在夜里震颤。

沈京白脸色煞变,抬头,只见城楼上,出现数十道手持弓箭的身影,为首那人穿着夜里显眼的白衣,眸若寒潭,指尖松开的弓弦在风中轻颤。

“回去,”荣绍生道。

路今朝冷了眉眼,暗处一群护卫涌出,在他四周围了起来,同时一道鸣箭升空。

“嘭”的声,城楼上空炸开了醒目烟花。

路今朝常年安排在郊外的精锐,闻讯而动,朝城门方向赶来接应。

路今朝弯腰拔出入地三分的利箭,朝立在高处,占据了个好位置的荣绍生望去。

“什么意思。”

荣绍生眉眼看不出情绪:“我不可能让你活着离开京都。”

路今朝想了想:“我是冤枉的。”

沈京白怔然,印象中,身旁这人从年少时,即便被栽赃陷害,也从不辩解......可能是懒得辩解,反正从来只是直接解决陷害他的人,而不是与人费口舌。

阿朝一定是冤枉的!

沈京白心想,不知心里得多委屈,才会一反常态,可怜兮兮的为自己伸冤。

沈京白心头微哽,将路今朝扒拉到身后。

路今朝:“......你干嘛。”

他试探荣绍生呢。

“若你不是冤枉的,”荣绍生声音在城墙上响起。

“你当如何。”

路今朝眸光闪烁不定。

以前世,萧鸷与众人抓他的那番雷霆手段与果决,显然是拿到了致命的证据,不似现在尚存有疑虑。

但听荣绍生所言,以他对其的了解,这话就差明说——“没冤枉你,你就说要不要束手就擒。”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路今朝视线微垂,落在挤到他身边的萧鸷,盯着那乌黑脑袋半晌没说话。

做任务,做出副本来了,原主大概率真是景国人。

路今朝思量之余,忽而问:“你为何不惊讶。”

系统一噎,吱吾道:“我是系统,知道的会比今朝大大多亿点点。”

路今朝:“所以是真的?”

“嗯,”系统语气颇为古怪,吞吞吐吐,“小时候、是在景国。”

路今朝眸色晦暗。

既如此,即便现在没有确凿证据,迟早也会查到真相,除非造反,否则京都待不了了。

造反......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念头,刚升起,路今朝听到系统在脑海里拉响了警报——

“警告警告,禁止宿主左右位面历史进程!”

路今朝撇嘴。

他还不想当呢。

一会儿的功夫,远处传来浩浩荡荡的响动,王府外等了半晌的李相,察觉不对劲,转头率人朝城门方向赶来。

路今朝短暂的做了个决定。

他今夜得离京,至少不能抓住,否则等他的不是查明后的清白,而是铁证。

“殿下,城外的人应当赶来了,我等掩护你攻出城门。”暗卫沉声。

“萧无咎,你逃不了了!”李相平息呼吸,在后方大喝道。

太畅快了。

不曾想有朝一日,能将萧无咎瓮中捉鳖!

李相庆幸的看向城墙上,对准路今朝的箭矢,又瞪了瞪神情复杂的老御史,还有面色看不出喜怒的沈尚书。

回头再算账。

“萧无咎,还不束手就擒!”李相上前一步,正装模作样先礼后兵的呵斥,神色忽而一变,心头发凉。

萧无咎身旁站着的人,有点眼熟。

路今朝手里一冰,被塞了把匕首,是那日他送给萧鸷的。

“我不缺这个......”路今朝刚说这话,萧鸷转身,后背抵靠着他,与他贴德紧紧的,一头黑发,看不到脸上神情。

萧鸷没说话,但路今朝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那句“我与王兄一起走,”,是指这个......确实是王牌,能让他安然离开京都的王牌。

路今朝突然想探头,观摩萧鸷此刻的脸上表情,是不是极为严肃。

总不会还紧抿着唇,皱着小眉头吧。

路今朝有些失笑,抬手在乌黑的脑袋按了按,将人拨走了,“别担心,等我回来找你。”

话落,路今朝拔出匕首,抵在沈京白脖颈,警告道:“沈太傅别乱动啊,刀剑无眼。”

沈京白:“......”

好兄弟,一起走。

沈京白喉咙微动,忍了忍文人粗口,转头深吸口气,抱着将此生所有脸丢尽的觉悟,朝某个人群聚众的方向,开始了声嘶力竭的求救。

“爹、爹爹救我——”

“孩儿不想死!不想死啊啊啊~~~~~”

沈尚书:“......”

想一箭射死!

“沈太傅,你——”李相暴怒,就要先声夺人,沈尚书抬了抬手,“陛下尚在那,所有人不许轻举妄动,以免伤到圣体。”

身后府兵与禁卫军,顿时缄默。

路今朝挟持沈京白,与暗卫一同朝城门走去。

高大的城门在闷响中,缓缓打开,依稀可见,外面聚集了乌泱泱一群人。

清一色身着银铠,腰悬长刀,骑在骏马上,月下浑身散着肃杀之气。

望见这幕,众人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李相怒不可遏:“萧无咎,你竟在天子皇城脚下私养骑兵!你想做什么!造反吗?!”

“李相慎言,”大佞臣这时候都不许旁人给他扣帽子。

“这是守护皇城安危的皇家军,先帝所设,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李相冷笑:“一派胡言,什么皇家军,我怎么不知道?”

路今朝似笑非笑:“这是先帝设立的,李相不知,得自己多反省了。”

言外之意,是他不得先帝信赖。

李相气到浑身发抖,他确实不知先帝留了如此重器,还交给了萧无咎,咬牙切齿道:“公权私用,萧无咎,你这样对得起先帝吗!”

路今朝脚步一顿,几许,微侧过脸:“皇家军有铁令,只在城外守卫,不会入城。”

他话音落下,直越过城门,这时,忽而感受到一股自上而下的寒意。

路今朝猛然抬头,城墙上,横着一把军弩利器。

沈京白瞳孔微缩,惊了一身冷汗,想叫人冷静一点,荣绍生声音冷沉,“萧无咎,我说了,回去。”

路今朝缓缓眯起眼。

如此威慑人的大弩,通常只会出现在战场,再坚硬的铠甲都能一击粉碎,且射程比箭更远更狠。

荣老将军戎马一生,府邸军器,自然比寻常官家多。

沈京白这时候也慌了。

他摸不透荣绍生会不会下死手,若真拿军弩对准路今朝,城门外,十匹马都不够他跑的。

“阿朝,我们先回去,从长计......哎唷。”

路今朝将人推开,独自站在楼下,歪了歪头,朝城楼上冷冷勾了唇后,转身与暗卫穿过城门。

城门外,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道:“走。”

荣绍生霎时绷紧了手指,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他死死盯着逐渐远处的人马,手指微动的时候,一个声音淡淡在他身后响起。

“让他走吧。”

荣绍生难以置信的回头。

“沈尚书......”

沈尚书手负身后,“荣少卿如此决然,想来是关于阿朝的身世,瞒了我们什么吧。”

荣绍生嘴角紧抿,沈尚书望着渐行渐远,几近消失在夜里的身影,沉吟良久。

“阿朝今年......其实都还未及弱冠,比你,比京白都年幼,先帝、荣老将军接连逝世时,他也不过十五六岁......”

“霁朝向来武将凋零,这几年若非他,边境不会如此安稳,”沈尚书看向荣绍生,笑了笑。

“他身上伤不少,还有几处致命伤,只是没与人说过,他这小孩自幼好强......”

“他曾经失忆过,记不得过去,不知者无罪,何况......他没有罪。”

荣绍生沉默良久,缓缓松开了军弩。

城楼下,萧鸷站在原地,黑眸张望着,隐隐泛起血丝。

天将破晓。

几日后。

霁朝与景国一座相临的边防城池,晌午时候,座无虚席的酒楼里,哭声一片。

“摄政王大人......就这样英年早逝了!呜呜呜——”

“啊啊啊啊天妒英才!苍天不公!”

“阎王爷要索命就索我的命,把摄政王大人还回来吧!”

......

临窗位眉目俊朗,脸色微白的青年:“???”

喂到嘴里的饭菜都没味了,路今朝放下筷子,看向酒楼里,一群为他哭丧的边城百姓。

“七日前,京都传来噩耗!”

底楼中央,坐在台上的说书先生,指节抹泪。

“摄政王不幸身染疫病,没能、没能熬过去......”

“不!我不相信!”

底下一阵鬼哭狼嚎。

说书先生显然也私下哭了很久,红肿着双眼,长吁短叹。

“我也不愿相信,但人都葬了三日了,诸位节哀顺变,摄政王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霁朝的。”

路今朝:在天之灵保不了。

人死,生前之事,便可盖棺定论了。

众人从悲伤中渐渐缓过来,一些自诩公正之士,出声道:“萧无咎虽做过一年废两帝的荒唐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他执政的这些年,不得不说,我们霁朝无灾荒讥祸,连边境小城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功过相......”

“放狗屁!摄政王大人才没有过!休要混淆视听!若摄政王真想谋朝篡位,怎会真心辅佐现在的小天子,《讨伐百越檄》你们忘了?!”

“正是!摄政王殿下前不久,才征讨百越,为大霁开疆拓土,创下伟功,如今尸骨未寒,尔等竟污蔑与他,实在人神共愤!”

一呼百应。

先前说话的那人,眼见惹了众怒,悻悻坐了回去。

众人仍觉不解气,一些身披白布人士,口诛笔伐,“摄政王孤苦伶仃,死后,都无人披麻戴孝,为其守灵......”

“这位客人且慢,”说书先生道,“还有亲人在世。”

众人愕然。

说书先生清清嗓子,娓娓道来:“其实,摄政王殿下在民间有一位孪生兄弟。”

众人不可置信:“孪生兄弟,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年幼时走散,摄政王自百越之地回来,兄弟二人才相认。”说话先生道出缘由,叹口气,“可惜,骨肉至亲没能相聚太久,就天人两隔,这几日,就是他为摄政王守灵。”

“假的吧,”窗边青年,扬声道。

面对质疑,说书先生也不生气,而是温和笑道:“京都的人都知道,如假包换,沈太傅还对其关照有加,叫他‘萧孪生’。”

“......”

路今朝大概知晓为何会有如此谣言传出来了。

京都那群大臣,在他离开后,意图抹去他的身份,以免他在外领兵涉乱,同时又留有一线余地,活生生造出一个孪生兄弟。

为他以后,若能回去留了后手。

路今朝嘴角微抽,倒了盏茶,润发干的嗓子。

刚喝了两口,就听到不知谁提了句,“说起来,摄政王与沈太傅,真是.....情深似海。”

“噗——”

路今朝一口茶喷了出去。

“可不是吗,听说摄政王病逝的那日......有人亲眼所见,沈太傅一袭白衣,站在城墙上,打算一跃而下殉情!沈尚书、李相等吓得连夜赶来,连禁卫军都惊动了!”

“是啊,听说沈太傅还高喝‘爹爹不要救我!’‘孩儿不想活了!’好多人听到呢。”

路今朝仿佛在听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故事。

胃里前所未有的翻滚。

他可以容忍英年早逝,但不能容忍‘死后’传出这么窝心的谣言。

因心头过于激愤,路今朝甚至闷咳起来。

耳边丧心病狂的谣言,却仍未停止,“唉,其实这些年,摄政王迟迟未娶妻,大家都心照不宣。”

“心照不宣什么......莫要胡言。”

众人望去,窗边长相异常俊美的青年,一袭淡衣,脸色透着病白,看起来身子不太好,但即便如此,仍不服气的要为摄政王正名般。

众人见他病恹恹,又长得好看,便温声细语道:“公子你不懂,京都那些达官显贵,本就喜些断袖之风,此事不足为奇。”

“是啊,何况摄政王是断袖之事,早就众所周知了,他年少时候,和荣老将军那位后人,荣少卿,可是形影不离,经常共处一榻呢。”

“说起来,那时候,正巧沈太傅在外云游求学,不在京都。”

“嗯,闻到了狗血的味道......看来我们这位摄政王,也是风流多情呢!”

“今朝大大,别听,”

系统隔空帮路今朝捂住耳朵,生气道。

“是恶评!”

它捂了个空气,路今朝一脸苍白菜色。

他在想,倘若这些谣传,连边城百姓都听到了,京都呢,前世呢。

萧鸷总不会听过吧。

莫非前世那模样是因为......

突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本打算解决了身世问题,找大公子算完账再回京都找萧鸷,路今朝有些坐不住了。

本就染了风寒的身子,越发不爽快。

路今朝饭没吃两口,气饱了,他掷下银两,打算起身。

这时候,一个简陋的小包裹放在了桌子对面。

路今朝愣了愣,抬头看过去。

险些以为在做梦。

是十二来岁,瞧着风尘仆仆,甚至有点灰头土脸的萧鸷。

他身边没有旁人。揣着小包裹,一个人来寻他了。

回过神,路今朝拧紧眉,就要出声斥责,萧鸷抿了抿唇,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紧紧望着他。

“我被废了,王兄。”

他扯扯嘴角,似乎想向路今朝轻松笑一下,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埋了脑袋,嗓音闷闷的,“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路今朝愣住,目光渐渐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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