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无可能!”
沈京白回过神,急声否认,心底盘算着。
景国皇室与霁朝不同,复杂得多。
这源于霁朝历代皇帝,不知是不是风水问题,大都而立、天命之年便殡天了。对比之下,景国皇帝显得十分长命。
如今大景那位老皇帝,更是古稀之年,仍端坐在龙椅上,这导致皇室开枝散叶到过于茂盛。
老皇帝除了长公主和君佑太子,还有九位皇子,这些年,皇子们成家立业,连绵子嗣,如今皇孙都二十来位。
其中最年长者,已十七八岁,亦是皇位有力竞争者。
沈京白嘴里念叨那二十余位皇孙,皆有名有姓,在大景金陵城和各自封地好生待着。
一个萝卜一个坑,总不能有人狸猫换太子,冒充了萧无咎。
再者说。
沈京白振振有词道:“景后只有一女一子,君佑太子逝世后,仅留下的皇嗣,天生痴傻,**岁也死了,景国除了这小呆嗣,还有谁能称得上嫡......”
“......”
“...........”
沈京白寒毛忽而在深夜竖了起来。
若那皇嗣没死,今年亦是十**岁,大景的嫡皇长孙,是人都知道,以景帝当年对其的怜爱之情,若非天生不知事,储君之位不会悬空多年。
沈京白两眼一黑。
“不是傻的吗?而且早死了,你如何得知,有证据吗,没有就莫要信口雌黄!”
“我派人查到了一点那皇嗣的特征,”
荣绍生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桌案,灯烛里,干净冷淡的唇抿了抿。
“我问过林妃,这是收到的回信。”
沈京白看过书信,久久不言,其实无需找林妃确认,他都知道阿朝身上有这两处特征......
*
边城客栈,灯火通明,楼下人声仍未散去。
路今朝望着眼前的药碗,又看向黑眸,心道,他什么时候给了萧鸷自己会娇惯他的错觉了。
喝完药嫌烫,竟然还找他来吹气。
路今朝撑着床榻坐起身,意味不明的扯扯唇,打算让小皇帝有所认清。
他可不惯谁。
这时萧鸷睁着黑润眸子,示意手里的药,“不烫了,现在可以喝。”
路今朝后知后觉,瞅了瞅碗里汤药,又看向面前的萧鸷。
他皙白如玉的手背按在被褥,墨发似瀑垂散,柔和的衣料勾勒着腰,几许沉寂后,朝萧鸷歪头,眯起了好看的眼。
“怕我被沈京白传了疫病?”
萧鸷摇头:“我听王兄嗓音沙哑,或许染了风寒,这是驱寒的药。”
路今朝离京后,身子不大爽快,估摸照料沈京白那几日,没睡好,受了凉。
沈府后院自然没有他府邸舒坦,但沈京白当时情形确实凶险,未必能逢凶化吉。
路今朝专程过去压秽气。
他虽在这位面没有法力,气运仍在,这也是他不担心会被染上瘟疫的缘由。
路今朝盯了萧鸷半晌,最后勉强接过碗,喝了两口,满嘴都是清苦药味。
他莫名打了个寒栗,难受地挤了挤眼:“好了,差不多了,拿走!”
萧鸷知道他习性,见好就收。
楼下喧闹渐渐停歇,入夜熄了灯,房里一片安静,萧鸷自觉的在地面铺了褥子,躺下睡觉。
路今朝喉咙里一股苦味,迟迟没睡着,翻了个身,望着地面蜷成一团,安安静静的萧鸷。
“你怎么找来的。”京都与北境千里之遥。
萧鸷还未入眠,闻声睁开眼,道出这几日经历。
“我猜王兄会到与景国相邻的边城,于是一路寻来。霁朝边城虽多,但大多有军队驻守。”
“王兄若不去找旧部,那么余下的边城,范围就小了。”
路今朝半信半疑:“边城虽不大,人流却多,你就不怕在哪座城与我错过。”
萧鸷沉默一会:“我问过。”
路今朝:“问过什么。”
“每座城的糕点铺子,”
“......”
“见过王兄的人,不会轻易忘记,”萧鸷声音在室内轻响。
他微侧过身,衣料与被褥发出窸窣响动,像只敏锐的小动物。
“我运气好,上午一到那城,问了糕铺掌柜,就得知王兄刚去过,适逢晌午该吃饭的时候,酒楼几率最大。”
“你......倒是聪慧,”
被这样摸到行踪,路今朝实在有点不想说话,喉咙里挤出一句夸赞后,就语气淡淡道。
“睡、觉——”
耳边当下没了声音,只有窗外呼呼作响的风。
不知是不是心头郁结,路今朝再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在黑暗里低声问:“要是一直没找到呢。”
地铺间,不大的身影裹着毯子,睫毛在夜里动了动。
“王兄不用担心,我能养活自己。”
能养活就怪了,一幅狼狈样,路上都不知在哪磕绊了,额头胳膊都是伤。
路今朝扯了扯嘴角,语气森寒。
“他们在京都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听萧鸷的意思,就算没找到他,也不准备回去了。
在路今朝看来,如果不是被欺负惨了,怎么会放着好端端的皇上不做,出来吃苦头。
就是他以前折磨萧鸷,萧鸷都能忍辱负重,在他手里夹缝求生,没想过逃跑离开。
听出了他话中冷意,萧鸷默了默,窸窣的在昏暗光线里蜷成一团,“有人要杀我......”
“我差点死了。”
这话犹如一石砸在心口,路今朝足足呆愣了数秒。
谁这么大狗胆。
萧鸷死了,他还玩什么。
“谁,”他问。
萧鸷没说话。
他不愿提,路今朝兀自思量了会,隐隐猜到可能是谁。
他不过离京七日,纵使朝臣各怀心思,也没人敢背上弑君的名号,何况犯不着。
会对萧鸷下手,置他于死地者,只有等着上位的皇嗣。
无论是魏王,还是废太子等人,即便有此想法,也不会蠢到匆匆下手,露出马脚。
动手的,一定是自认胜算颇大,且远离京都不知真实情况,单把萧鸷看做登上皇位最大阻碍的人。
符合的,只有江南林氏。
萧烨林的母族。
萧烨林纵使不争,无心皇位,自有人为他争。
客栈房间陷入诡异的寂静。
路今朝没了话,半晌才挤出一句,“还有没有哪里伤到。”
窗外隐约透着月光,寒风从缝隙钻了进来,睡在地铺上的身影摇头,闷声打了个冷喷嚏。
“......”天确实寒了。
一只玉白的手踌躇半晌,从被褥探出,朝人动了动。
“上来吧。”
*
沈京白从荣府回来后,一直魂不守舍,路过府邸书房,没留神一头撞上了出门的沈尚书。
沈尚书看了眼他,罕见没有责备,道了句正好,将人拎进了书房。
门窗紧闭。
沈尚书站在书案前,将一枚玉令交给沈京白。
“去吧,烨朝已经没事了,把他带回来。”
沈京白豁然抬头,看到他爹向来老谋深算的脸上,此刻也克制不住的露出一点得意笑。
“父、父亲何意。”
沈尚书端起茶盏:“你猜我为何让人放出烨朝病逝的消息。”
沈京白欲言又止:“不是担心阿朝在外,利用身份起兵谋反吗。”
“是,但不全是,”沈尚书抿了口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仅凭身死的消息,能按下一部分威胁,但烨朝在军营多年,尤其百越之行,军中收拢的部下及心腹众多,那些人,不可能相信他突然暴毙,就算不知实情,也定会引发造乱......”
“但你看现在,七天过去了,风平浪静,你以为为何。”
沈京白反应过来:“是阿朝。”
沈尚书缓缓点头:“他留了书信......那些书信,已足以证明他没有反意,否则,霁朝已经大乱了。”
“父亲放出死讯,是在试探。”
沈尚书放下茶盏:“一半。”
半试探边提防,把人逼到绝境,看其如何应对,会不会造反,所幸最坏的事没有发生。
先帝当年没有看错人。
既如此,出身如何便不重要了。
“以后他就是我们霁朝的人,身份我都弄好了。”
沈尚书皱了好几日的眉头,舒展开,随后想到什么,短暂又皱了下眉。
“要是看到圣上,一并带回。”
“圣上?”沈京白愕然,“不是在宫里吗。”
沈尚书从书案拿起一封书信,“几日前便丢下这封信走了,不知所踪。”
沈京白惊愕:“这么大的事......”
“就是因为这么大的事,不能传出去,”沈尚书沉吟道,“烨朝走后,你忙于寻找线索证据,不知前几日,宫里流传了些无稽之谈。”
“圣上大抵觉得有危险,离宫出走了,其实不必,他与先帝......”
“有人要杀他!”沈京白看到信中萧鸷所诉。
沈尚书一阵默然。
他看到信时,萧鸷已经离开了,据他所言,听到萧氏宗亲商议,秘密毒死他,以保皇室血脉干净。
沈尚书沉着脸,特意去寻了那些宗亲。
原本只是借身世之说,想向小皇帝讨些好处的萧氏宗亲,面面相觑。
“什么毒死?”
“荒、荒谬!!”
休要扣帽子!他们可不背弑君的名头!先帝一众子嗣中,就废太子与萧鸷长得像他,他们又不是瞎子!
宗亲们一个个面红脖子粗,极力辩解撇清的模样,不像作假。
沈尚书只当小皇帝忧心过重,一边派人秘密寻回,一边封锁失踪的消息。
没想到,在萧鸷离开没两日,就有刺客闯入他寝宫。
同一晚上,寝宫还走水了,幸而人不在其中。
沈尚书目光落在书信上,片刻揉了揉眉,这几日焦头烂额,他实在是累了。
“去吧,等你把烨朝接回来,这事就该平息了。”
话落,见沈京白站在原地没动,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欣喜。
沈尚书皱眉:“怎么了,你有事?”
沈京白面色微僵,立即收起玉令,笑吟吟道:“我就这带人去寻阿朝!”
他快步离开书房,转头去了荣府。
沈京白已经理清了头绪。
除了荣绍生,无人会想到去查那死去多年的皇孙。
细想便知,景国人都以为皇圣孙死去多年,连老景帝都蒙在鼓里,否则绝对会掘地三尺寻人,不可能风平浪静多年。
“荣少卿,除你之外,无人会将两人联系起来......既然如此,劳烦少卿将此事带到棺材里,”
沈京白拿出玉令:“这不止是为了阿朝,也为了霁朝安稳。”
景帝病重,别看现在三皇子与五皇子等皇嗣斗得如火如荼,水深火热。
一旦发现‘好侄子’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恢复了神智,声名显赫。
第一时间,这些人就会调转枪头。
先将这最大威胁除去。
景帝当年是一代雄主不错,但毕竟年入古稀。
何况卧病这一年,谁知老景帝对朝堂还剩几分威慑力,再者,若他介意阿朝在霁朝这些年,怀疑阿朝别有二心,帝王恩威向来难测。
“总之,阿朝身份现在决不能暴露,”沈京白翻身上马。
“你去哪。”荣绍生眼神变得危险。
沈京白晃了晃玉令:“师出有名。”
他爹说了,以后阿朝就是他们霁朝的人,出身年月与地方都‘证实’了,且如今,霁朝百姓都知晓了。
从此旁人再想做文章,都无用。
虽然他不明白,但照做就是。
在一群人马趁夜离京的同时,远在景国边境,一座云烟氤氲的药谷里。
叶片纷飞,山庄内帘幕重重,令人难以窥探,只依稀看到地面点满的明灯,夜里若隐若现。
穿着黑袍的男子,解开信鸽脚下信筒,取出密信后,步履匆匆来到一座观景台。
一人接了过去,锦袍男子看完似笑非笑,望向挡光的帘幕。
“解翼的信,请罪的。说自己没忍住,朝人射了几箭,没成,现在萧无咎人在巫溪镇。”
帘幕后清风徐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盛子骞悻悻道:“要我说,不能全怪他,京都有皇家军护着,他没能解决萧无咎,心中难免郁结。你之后又只让他跟在萧无咎身后,不许动手。”
“好几日了,他那性子哪按捺得住,何况信中他说萧无咎发现他,还百般挑衅。”
空中弥漫起茶香,冲散了似有若无的清苦药味。
盛子骞放下信,坐在案前一边调药,一边道:“为何迟迟不让解翼动手,萧无咎留着总归是个祸害。”
他说完将药递去,“给。”
一手从幕后探了出来,是只男人的手,灯下骨节修长分明,沾了水珠,犹如浸过冷雨的玉竹。
“钓鱼。”清淡低沉的嗓音响起。
盛子骞疑惑的嗯了声。
“霁朝有人在为萧无咎正身,”
如今霁朝百姓都得知,死去的摄政王有位孪生兄弟,萧孪生。
萧无咎虽众所周知,当年为林妃京外所救,来历不明,但萧孪生,却是‘有名有姓’‘货真价实’的霁朝人。
还传闻其祖籍就在云州,与荣家还有几分渊源。
既是亲兄弟,萧无咎的来历自然有迹可循,与之一样了。
盛子骞哑然,放下茶盏:“那还等什么,该让解翼立即除掉他,不然等萧无咎回去,白折腾了。”
“一个不够,”帘后茶香四溢,里面的人道。
“等京都来人寻萧无咎,再一网打尽。”
盛子骞恍然大悟。
帘幕后,一阵风吹过,露出若隐若现的青衣玉冠。
身影将茶盏倒置,“我们该走了。”
“走?”
青衣人淡声:“信鸽都来了,你当他为何在边境挑逗解翼。”
盛子骞愕然,收起玩闹心,迅速起了身。
“今儿刚来,又要走,”盛子骞整理书案,无意扫到某讨伐檄文,忍不住骂了声,“萧无咎这小子写字像小孩,心眼倒多。”
身影倒置茶盏的动作微顿。
“像小孩?”
“是啊,”盛子骞多看两眼,越看越好笑,“像小泥鳅。”
帘后端坐的身影,突然安静下来,月光落在似烟雨青天的衣上,四周无端静到有些可怕。
“给我看看他的字。”
盛子骞拿起檄文的手微顿,迟疑道:“可是你的眼睛还未......”
“拿来。”
盛子骞立即没了声音,递了去,连带在其身前放置了一盏明灯。
烛光初显。
灯下露出一张郎艳独绝的脸。
玉冠男子安静注视着檄文,眉眼看不出情绪,许久,他淡薄的唇微动,“告诉谢解翼,把人带来。”
“我要活的。”
盛子骞愕然:“今夜?”
“现在。”
盛子骞微愣,随即迅速起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夜里。
*
巫溪客栈。
萧鸷睁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身影,不知盯看了多久。
万籁俱寂中,他像只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终于鼓起勇气行动的小凶兽,慢吞吞凑近了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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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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