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愁人

萧鸷知道身旁的人不喜欢他亲近。

甚至相当抵触敏觉。

若被发现,大概会被扔下床自生自灭,今夜再怎么装冷装可怜都没用了。

可他鼻尖嗅到的那抹,带有淡淡清香的温热气息,实在很令他向往,今夜因为喝了药,青年身上还掺了一股清浅的药味。

萧鸷小心翼翼往路今朝怀里钻了钻。

直到隔着柔和衣料,真实感受到那抹气息的存在,萧鸷才安心了般,停下动作,脸庞在夜里露出放松与舒适的神态。

萧鸷记得上次如此,是在前年,十岁左右。

季夏晚上,他大半夜被萧无咎从被窝逮起来,带到自己寝宫,给他捉耳边嗡嗡叫的蚊子。

萧鸷没法反抗,只能一整夜蹲守在摄政王床边,防止有任何嗡叫的蚊蝇,打扰了摄政王大人的夜休。

萧鸷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有没有蚊蝇不提,这点小事,有的是太监和宫女伺候。

萧无咎偏要他来。

且每次萧鸷在偌大的寝殿,四处寻蚊蝇的时候,青年便侧躺在榻上,穿着上好绸缎制成的寝衣,斜支着头,挑眉看他。

嘴角恶劣勾起,附上一句吓唬人的话。

“圣上是不是好几夜没睡好觉了。”

“小时候睡眠不足,以后会长不高的,圣上知道吗。”

萧鸷当然很久没睡好觉了,得蹲守在他床边,防止真有蚊蝇飞去,惊扰了他,又被借机生事修理一番。

萧鸷只有趁青年睡熟的时候,才能偷懒的,蹲坐在床边,两手托腮的眯睡一会。

后来他胆子大了点,而且发现了一个规律。

摄政王在雨夜会睡得比平日沉。

萧鸷便趁这时候,手枕脑袋,趴在床边睡一宿,有次他隐隐病了,半夜浑身发冷,忍不住睡到了榻上,只占了一点边缘。

起初心惊胆战,残留了几分意志,后来实在困乏,迷迷糊糊睡沉了,本能朝温热气息挪了挪。

那天晚上,萧鸷是被一声惊雷吓醒的。

睁开眼,正好对上近在咫尺的眼睛,他下意识打了个颤栗。

寝殿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萧鸷心头跟着五雷轰顶,脸色雪白。

出于意料。

萧无咎笑了起来。

似乎以为他在害怕窗外雷声,青年俊美眉眼,露出一贯的讥笑嘲弄,与高高在上的轻蔑。

“这么胆小,以后叫你小怂包。”

“嗤,还发抖呢。”

青年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就这么让他逃过一劫。

只是此后每到雷雨天,便要将他捉进寝宫,好整以暇的欣赏他在“轰隆——”雷鸣中的瑟缩。

萧鸷不知道自己演的好不好。

闪电划过窗外,他便双手捂住脑袋,蹲身抖晃。

然后就听到榻边一声恶劣的,如愿以偿的笑,对方似乎看得很满意,明晃晃,不加遮掩的示意自己就喜欢吓唬他,折磨他。

但萧鸷其实一点也不怕打雷。

甚至夜里捉蚊蝇,趴在青年榻边睡觉的那段时间,是他睡得最安心的时候。

至少他不会做噩梦。

不会梦到掖庭那个喝醉酒便抓着他打骂的疯子,也不会梦到他教他怎么杀人,从小动物开始,一刀一刀凌迟,不住问他——

“你感受到鲜血温热流过指尖的曼妙了吗,你看它们垂死求饶的可怜眼神,是不是很激动,是不是很兴奋,是不是骨子里血液都在沸腾燃烧......你为什么害怕?”

语气陡然变得诡异。

“你已经察觉到了是吗,哈哈......我就说,你流着我族的血脉,一定会喜欢这种嗜血弑杀的掌控感,不要躲......过来!”

“你将来还要登上皇位......那狗皇帝中毒,活不了几年了,你知道吗......你一定要登上皇位,你听到没了,”

声音骤然变得暴躁癫狂,抓住他肩膀不住摇晃。

“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

萧鸷后来一个夜晚,用尽所有力气,靠火和铁链终结了对方生命。

也是同一晚上,遇到了半醉不醒,往他怀里塞树叶,拿树叶当令牌,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他的少年王爷。

萧鸷讨厌酒味。

但那天夜里,嗅到少年身上似有若无的酒香,出奇好闻。

萧鸷脑袋往路今朝身边靠了靠,嗅着鼻尖萦绕的淡淡气息,终于心满意足般,放心闭了眼。

他不知晓,在他传出均匀呼吸的同时,一双眼睛悄然睁开了。

“你看到了吗。”路今朝白皙下颌紧绷。

系统严肃:“嗯。”

路今朝陷入沉思,十二岁了,睡觉还这么粘人,非得挨挨蹭蹭贴着他,这正常吗?

其实路今朝也不知道正不正常。

他对小孩不了解,萧烨林倒撒过娇,嚷着要和他一起睡,但这已是前几年的事了。

路今朝只能类比自己。

他十二岁时,是肯定不会喜欢和旁人一起睡的。

更不可能这样黏着谁睡。

路今朝瞅了眼被抓住的衣袖。

......愁人。

这样下去总觉不妙。

他怎么没见萧鸷这样黏着旁人,他太傅的衣袖,不比他的好抓吗。

路今朝一面别扭的感受怀里陌生的小暖炉,一面低头看乌黑的脑袋,心想,早知道就待在北境,不回京都了。

只要隔三差五,送出一封书信联系,时间久了,萧鸷自然没这么黏人了,说不定直接把他忘了。

现在倒好,他总不能直接把萧鸷丢在这景国边城不管。

一旦这样做,不小心被记恨上了,指不定变成前世那样,重蹈覆辙。

不行,他得想个万全之策。

在路今朝沉思之际,万籁俱寂的深夜,冷风忽而将窗纸吹得呼呼作响,客栈黑瓦上方,传来微不可察的细碎响动。

路今朝看向门外,挑了挑眉。

带火的飞箭隔空射入房间,不一会儿,整座客栈腾起了火光,到处是向外逃窜的人群,混乱中,尖叫与呼喊声此起彼伏。

刚赶到客栈的一群黑衣人,面色铁青。

“谁干的!”

有人抢先一步,不仅没成,反而的打草惊蛇让人跑了。

为首黑衣年轻人,腰间别着短刀,望向混乱的客栈,瞳孔倒映着红艳火光,站在原地数秒,他回过头看向身后众人。

被那目光扫过的几人,心底不觉蹿起一阵寒意,下意识后退了步,腰间悬怪的‘魏’字令牌,在火光中晃了晃。

“谢公子,我们可是魏王派来协助......呜!”

痛苦闷哼在被遏住的喉咙里作响,谢解翼单手将人拎起,在对方拼命挣扎中,掌下指骨微微收紧了。

咔嚓一声脆响,谢解翼将人如软掉的垃圾般扔在地上,抬眸看向余下面带惊恐的几人。

“都杀了。”

霎时火光冲天,溅起凌乱的血色。

*

后半夜,路今朝在一座山洞里,面无表情审问几个刺客。

山洞外,立着一群神色肃穆的暗卫。

“你说魏王?”

枯枝燃烧的火光里,路今朝微俯下身,火光映着他俊美淡漠的眉眼,抬靴踩在刺客受伤的肩膀,在痛苦的惊叫声中,碾了碾。

“说清楚点,本王耐心不多。”

刺客满头冷汗几近昏厥,不住喘气:“烨王饶命......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收到魏王消息,赶在京都一行人之前......杀了您。”

京都?

路今朝挑眉,使了些力教人完全昏厥后,松了腿。

空中弥漫浓郁的血腥味,他转过身,让暗卫将这些人处理了,回头发现萧鸷站在不远处。

萧鸷神情说不出的古怪,正朝这边望着,垂在身侧的手,仿佛无意识蜷得很紧,指节发白。

吓到了?

路今朝看向靴边沾染的血迹,又嗅了嗅洞里浓郁的腥味,转头嘱咐了暗卫几句,将萧鸷带出了山洞。

山岭间,流水潺潺。

路今朝很少自省,只觉萧鸷这世娇惯了,一点审问的血腥场面,就吓僵了。

他在山涧清洗整理一番。

临了浸过凉水的指尖,碰了下萧鸷呆愣的额头。

萧鸷惊醒般回过神,胸膛内的心脏剧烈跳动,对上路今朝眯起的眼眸。

“真吓到了?”

萧鸷当即摇头,喉咙动了动,嗓音莫名沙哑。

“我没事。”

他虽说着没事,但接下来的时辰,一直魂不守舍,神色古怪,整个人变得躁动起来。

像只被惊醒无处发泄的小凶兽,动来动去,寻不到发泄口。

将人抱在身前,御马在夜里驰骋的路今朝,忍无可忍,“你能不能消停点。”

萧鸷不动了。

马匹奔跑的速度很快,刀一般的夜风刮在脸上。

路今朝说完,念及他和暗卫习以为常,小皇帝或许不习惯,耐着性子,嗓音软了些。

“要是冷,脑袋往大氅里钻。”

出发前,他特意给萧鸷裹了一件大氅,只留了个头在外面。

谁知一路上,那乌黑的脑袋就在他眼皮底下,攒动来攒动去,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有甚么怕的,又不会将他摔下马。

路今朝松了只勒缰绳的手,转而将小皇帝连人带大氅,往怀里一拢。

“好了啊,”萧鸷耳朵被热气扫过,红了一片,后背隔着氅衣贴近温热胸膛。

路今朝在他耳边轻轻威胁道:“再不安分,将你扔下去。”

眼底一缕细软的墨发,以极近距离蹭过了脸。

萧鸷颊边微痒,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猛然生出一种头晕目眩感。

一下什么病都好了。

他漆黑的眼睛微动,整个人逐渐放松下来,这时,一道利箭破空的锐鸣声,骤然在耳边炸响。

黑暗中像有无数暗箭袭来。

下一瞬,萧鸷只觉一只手将他脑袋往怀里一按,紧接着,他鼻尖便嗅到一股迅速溢出血腥味。

萧鸷心脏停滞,耳边一阵轰鸣。

“王兄——”

“殿下!!!”

......

*

霁朝边城一家药铺。

灯火通明的房间,路今朝躺在榻上,单睁开只眼,隔着大夫悄然望向不远处的萧鸷。

萧鸷颊边残留着血,像忘了擦,独自坐在桌边,脸色雪一样的苍白,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大夫,还没脱离危险吗。”榻边暗卫急声。

正在为路今朝处理肩口箭伤的大夫,面色僵硬,低头看了眼腰间抵着的刀,从喉咙挤出一句干涩的话来。

“伤势严重,看今晚能不能醒来吧,如若能,便安然了,如若不能......”

“休要胡言!”暗卫大怒,挟持大夫离开。

“殿下今夜若不醒来,砸了你这医馆,要你偿命!”

大夫脸色青白,跨过门槛前,干巴巴道:“老夫也束手无策,全看天意了......”

没了人墙遮挡,路今朝赶紧又将眼睛闭了。

在黑暗里,系统小声道:“今朝大大这样,会不会太坏了。”

路今朝:“......有我前世对他坏么。”

这才哪到哪,他不刺激一下,来点狠的,怎么让萧鸷改掉黏他的习性。

系统还要说什么,在桌边呆坐许久的萧鸷动了。

路今朝闭着眼,察觉身影的靠近,保持着重伤昏厥的状态。

灯烛里,躺在药铺榻间的青年,面无血色,唇如纸一样的白,眉头无意识蹙着,睫毛低垂,整个人瞧着虚弱而苍白,连呼吸都细若游丝。

不知被盯看了多久,黑暗中,路今朝察觉掌心微暖。

有人将脸腮贴了上去,像取暖的小动物般轻蹭了蹭,响起的嗓音像是哑了,“对不起,王兄......”

要不是为了护他,那暗箭射不到青年身上。

“我不该来寻你......”

觉悟如此之快,不枉费他一番苦心,路今朝心下微喜,但下一瞬,那喜悦忽而有些散了。

他掌心湿湿的,像有水珠一点点砸在了他掌心。

有些发烫。

小皇帝好像悄悄哭了,因为不久前像累赘一样连累了他。

路今朝愣住,好似被掌心的温度烫了下,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想缩回手。

“今朝大大......”系统小声叫了他一下。

路今朝反应过来。

他可没心软。

如同佐证一般,直到次日天亮,路今朝才‘大发慈悲’的睁开眼,表示自己脱离了危险期。

一夜未眠的萧鸷,眼睛发红。

“我要回去了,王兄,”他说。

虽然早有所料,甚至如愿以偿,路今朝心头还是冒起一点莫名的情绪。

他压了下去,假意挽留后,上半身靠着床头,郑重其事的,将提前备好的一枚玉璜,放在了萧鸷手里。

“这是我的贴身玉佩,”路今朝对上漆黑的眼,缓缓道。

“无论京都旧部暗卫,还是军中部下,都识得,见玉如见我.....你拿着,回京后,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

萧鸷眼睛透着血丝,点头,路今朝语气缓和了些:“我身份不便,但隔几月,还是会回京看你,”

萧鸷紧紧盯着他苍白面容。

“......做个好皇帝。”

路今朝最后对十二岁的萧鸷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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