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大宅,东园南院。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桃红柳绿,春意盎然。
楚无歌半躺在湖边的藤摇椅内,吃着枣泥酥,喝着前日刚炒制的雨前龙井。偶有春风拂面,悠哉惬意,甚是快哉。
一旁的颜从安却不似她那般愉悦,反而敛着眉眼,面色不虞的看着手中的纸条。一连十余日,这纸条的内容一成不变:家中温书,商行看账。
颜从安神情淡漠,四指微拧将那纸条撕成碎片,随手丢弃在案几上的水盂中。
楚无歌拍了拍手上枣泥酥残渣,按眯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湖面戏谑道:“人惹你不快,你拿纸条撒的哪门子气。”
颜从安也不应话,拿起小案上的鱼食,起身走到湖边。
她看了一眼湖面,抓了一小把鱼食洒在湖中。鱼食落入湖中,漾起层层涟漪,不一会就引得附近的鱼儿游了过来。颜从安又在附近撒了几把鱼食,湖边的鱼儿越聚越多。她却并未投喂更多鱼食,反而每次只捻起一小撮,掷在鱼群不同的位置。
鱼多食少,多数的鱼紧紧凑到一处。鱼头相撞,鱼尾用力拍打着同伴。鱼群跟着鱼食的方向,在岸边转来转去,竞相争食。运气好些的能吃上两口,运气不佳的,跟着鱼群来来去去、左右游转,却是连一口鱼食也争抢不到。
楚无歌从一旁的摇椅上起身,走至颜从安身旁,抬眼看了看湖中的鱼群。湖边的锦鲤‘摩肩擦背’、‘推推搡搡’,湖面波浪翻涌,水花四溅。
她忍不住啧啧两声,眼中带着戏谑,瞥了颜从安一眼意味不明道:“这鱼落到你手中,当真是可怜呦。”
颜从安依旧沉默不语,不理会身旁人的调侃,一如方才那般向湖内投喂鱼食。
她虽是看着湖面,心中却在想着其他事。
那日她去荀飞白家中,面上虽是不显,但心中却颇为震惊。颜从安自小锦衣玉食,身边的人除去家中仆役,皆是非富即贵,自是无法想象家贫之人,家中是何模样。她早已知晓荀飞白家境贫寒,但一直不以为意。
那日她不曾进屋,但只看院中陈设,颜从安便能知晓屋中也无甚差别。切割不规整且未经打磨的石桌、石凳,缺了一角的茶杯,空空如也的灶台,家中连茶叶沫都无,入眼的吃食只有土灶旁的竹篮中放着几个红薯与东侧小田地里东倒西歪的青菜。
那日在老山长家中,荀飞白虽认下她这个朋友,但颜从安早已料想到,以荀飞白的性情,在知晓其身世后定不会主动相邀。近几日她总是时不时想起荀飞白,如此贫寒的家境,却为何能养出那般古道热肠之人。
她故意接近荀飞白,一是为了亲自验证,荀飞白是否真的如护卫所查的那般正直善良。其次是想自己与她相熟后,再同她做一笔交易。
这一笔交易在颜从安眼中公平公正,与她二人而言也算是互利互惠。可颜从安又知晓,若是荀飞白真的能接受她的条件,同意这笔交易,却也说明荀飞白其实也并非自己所想那般简单干净。
如何对待荀飞白,颜从安心中甚是犹豫。她有些不想拖荀飞白入局,可如今这情况,荀飞白确实是那最合适的人选,若是另寻他人,耽误时间不说,若是横生枝节,便得不偿失了。
颜从安向来行事果断,如此犹豫不决,确实不像她的性子。可想到那人是荀飞白,她却下意识的想要更加谨慎行事。
她想,或许是荀飞白这人太过于干净纯粹,让自己有些于心不忍罢了。
楚无歌先是津津有味的看着争相夺食的鱼群,可过了半晌,又觉得有些无趣。她抬脚想要坐回摇椅,哪知甫一转身,却脚下被绊了一下。亏得她多年习武,反应迅速,只是踉跄了一下,晃了晃便稳住身影,未直接跪拜在地上。
楚无歌转身,假意怒视那故意使坏的‘恶人’,只见那‘恶人’不疾不徐的收回方才伸出的左脚,慢慢坐回案边,仪态优雅的拿起自己的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嘴角微勾,露一抹浅淡的笑意。
楚无歌见她那副模样,想起方才她定是假意喂鱼,接着一步步靠近,移至身后,静等时机故意使绊子。
她心中哭笑不得,暗骂自己真是得意忘形,去招惹这睚眦必报的人作何。她二人认识十余年,自己何时在她手上讨得了便宜。
楚无歌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假咳一声,随后眼珠一转,未再坐回摇椅,而是拿了一旁的小凳,放在颜从安身旁,歪着身子故意凑在她身侧,小声说道:“来,莫跟‘鱼’置气了,我跟你说正事。”
颜从安睨了她一眼,坐远了些道:“莫要凑的这般近,有事你直说便是。”
楚无歌无奈的坐直了身子,收了脸上的嬉笑,正了神色直言道:“你可知晓当年摔下山崖的不止是你的父母,还有一位赶车的车夫?”
颜父颜母死亡的前情后果,颜从安一直记忆犹新,这事她早就知晓。那车夫身上确有疑点,那车夫并非颜家卖身的仆役,而是半年前新雇的长工。当年她便派人查过他,可那车夫身家清白,出事前后家中也并无异样。
正因如此,颜家因着车夫的意外,给了车夫遗孀一笔五十贯钱的恤金。
“知晓,我特意派人查过,但并无异样。”颜从安淡声说道。
楚无歌摇了摇头,严肃道:“当年无异,现下却不然。”
颜从安眉心一跳,开口问道:“怎么说?”
楚无歌见她神色肃然,歇了故弄玄虚的心思,直言道:“车夫死后,家中只剩孤儿寡母。车夫的妻子刘氏,体弱多病,无法外出做工,虽是得了颜家的五十贯钱,但稚子年幼,家中无人挣钱,要想维持生计,便只能省吃俭用。”
“前几年那母子二人省吃俭用,深居简出并无异常,但就在去年,二人却变卖田产祖屋,搬离花溪县去了滨州城。”
“到这事情便有些不同寻常了,那刘氏母子到了滨州之后一改往日作风,身穿绫罗绸缎,使奴唤婢。二人住在滨州城西的兰芳巷,虽只是个小小的二进院,但滨州的二宅院,至少要一千五百贯钱才能置办的起。颜家补偿的五十贯,怕是杯水车薪。”
楚无歌言毕,拿起自己的茶水,一饮而尽。
颜从安低头不言,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秀眉微拢,眸中晦暗不明。
楚无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接着说道:“查得此事,我便有所怀疑,又特意派人查了当年那车夫死因,果然另有收获。”
她顿了顿又说道:“当年那车夫虽是同你父母一起掉入崖底,但他却并非摔死,而是被人刺死后才扔下山崖。”
颜从安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楚无歌说起那刘氏之事,她便猜到车夫之死定不简单。不过车夫是被人刺杀身亡这事,当年她并未查到。
当年车夫与爹娘一同坠落山崖,官府查得的结果是雨天路滑,马车不小心跌落山崖。她怀疑过爹娘之死是有人预谋,但却并不觉得车夫参与其中。
若车夫在前方驾车,应当能随时跳下马车。要杀害她爹娘,只需将马车坠入山崖便可,为何要一同赴死。
也正因此,她查探车夫家中无异,便未再深究。
颜从安也不怀疑消息有误,她知晓楚无歌的本领,既然她说是刺死那便不会有错,她疑惑的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当年自己为何会查不到?
楚无歌见她蹙眉沉思,猜到她心中所想,开口解释道:“你查不到也是正常,当年的搜查的捕快衙役,全被人重金封口。也是因这事时隔多年,有人失了警惕,口风不严才漏了消息。”
楚无歌话音刚落,颜从安便冷声问道:“那人是谁?”
无需点名明,楚无歌便知道她问的是,何人重金封口隐瞒了事情真相。她抬起手指沾了杯中茶,在案上写了四字,随后又将水迹用手抹去。
颜老太爷。
真正见到这四个字,颜从安却觉得并不诧异,方才她心中想到无数个人,这人便在其中。
颜老太爷为何要隐瞒当年真相,她一猜便知,无非是逝人已矣,死人怎会有活人重要。
当年三房独大,除去无心争权的二房,长房、四房不甘屈居人下,在暗处与三房为难。颜老太爷却放任不管,自己稳坐钓台。他掌家多年,制衡之术自是早已炉火纯青,但时日一长,便失了控制。
颜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可平静的河面下早已暗流涌动,一不小心便会掀起滔天巨浪,泥沙俱下之时,颜家只会分崩离析。可就在这紧要关头,却风云突变,三房颜广信夫妇意外身亡,自此三房式微。
颜老太爷趁机打压剩余两房,大权重回颜老太爷手中,自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颜家又再一次回归风平浪静。
虎毒不食子,一直以来颜从安并不认为,父母之死颜老太爷会参与其中。可如今想来当年之事,即便颜老太爷并未参与,但若无他在其中推波助澜,又怎会闹到兄弟阋墙的地步。
思及此,颜从安暗暗叹了一口气,当真是利字当头,不择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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