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位于花溪县外的西北方,离花溪县不过二十多里路。马车出了县城,不到半个时辰,便行到了桃花岭。沿着山中小路再往北行,进入山谷。幽谷深深,山路两旁青松翠竹郁郁葱葱。
行了半晌,山路尽头,景致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水渠纵横,良田、美池、桑竹,四处可见,村舍青烟,相映成趣。
马车进了村,沿着村中小河西行,走了不到一里路的功夫,马车就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吵吵嚷嚷的人声,荀飞白以为到了地方,便向弯腰去抱睡着的颜元锦下车。
颜从安轻轻的拉住了她,说道:“庄子在村子最西边,我们才刚刚进了村,应当不会这般快就到了,许是前面有事,阻了道路。”
颜从安话音刚落,宝匣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三娘子,前方有户人家不知出了何事,一群人围在院门口,有些阻了去路。”
颜从安闻言,掀开马车一侧的车帘,荀飞白亦是有些好奇,她先是坐回颜从安身旁,侧身同颜从安一同望向窗外。
马车斜前方是一间土坯的农舍,农舍院子不大,四周围了一圈篱笆。那篱笆是用高低不齐的木桩所连,有几处木桩已倒塌破损,却不见主人修补。透过那破败的篱笆,正好能瞧见院中的场景。
院中的泥土地上躺着一男子,那男子二十几岁上下的年纪,躬身抱着下腹,面上神情甚是痛苦,口中不停得发出痛呼:“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那男子身旁跪坐着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妇人,妇人面带忧色,焦急得扶着男子的肩膀,叫道:“大郎,大郎,你没事吧?”
这两人对面站着三个男子,前头的是两个身穿短褐的大汉。大汉身后站着一花色长袍男子,那两个大汉身形高大,双臂粗壮,面上带着不屑之色。其中一人对着地上的男子喝道:“刘大,你别在这给老子装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那刘大似是当真疼痛难忍,仿若听不见大汉的呵斥,也不接话,依旧抱着下腹躺在地上呻吟。
对面的两个大汉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一脚狠狠踢在刘大的小腿上。刘大“啊”的大叫一声,松开抱着下腹的双手,转而抱着小腿。抬起头看向大汉,求饶道:“痛、痛死我了!二位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大汉对着他,啐了一声,一口痰吐在他身旁,接着大声呵斥道:“谁要你的狗命!赶紧痛快把钱还了!你少受些罪,老子也早些回家歇息!”大汉言毕,作势又要上前踢那刘大。刘大赶忙抱着脚,快速向后挪了挪,躺在妇人身侧,嘴上告饶道:“好汉莫踢,好汉莫踢!我,我没钱,我真没钱呐!”
一旁的妇人见状,伸了伸手,将刘大稍稍护在身后,对着身前的大汉道:“二位大哥,有话好好说!莫要再打我家大郎,不知大郎欠了你们多少钱,我们还,还就是了,莫要再打了!”
大汉听闻她要还钱,缓了面色,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何必非要挨那两下子!”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据,对着地上的二人扬了扬,大声道:“刘大上月初二在我们东家那借了十贯钱,本说好五日便还,现下都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到今日连本带利,要还.......”大汉顿了顿,掐着手指算了一下,接着说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六贯钱!”
妇人闻言,大惊失色,急急道:“甚么?二十六贯钱?你方才不是说他只借了十贯钱?怎地到现在要还二十门贯钱?”
大汉瞥了她一眼,不满道:“这利息早就与他谈妥了的,刘大原说只借五日,利息本也只有一百五十钱,可他一连拖了一个多月都不还,利息自然高些,连本带利,到今日,自是要二十六贯钱。再多拖上一日,便要多还一贯!”说着看了地上的二人一眼,见二人不回话,变了脸色,恶狠狠道:“怎地,你们还想赖账不成?告诉你们,我方才说的这些个,字据上可白纸黑字都写着呢,即便告到官府也无用!”
妇人听完大汉所言,面色灰白,转头看向刘大,哀声道:“大、大郎,他说的可当真?你怎地,你何时借了这么多银钱,你可是......”
妇人话未说完,刘大赶忙解释道:“家中上月断了口粮,我本想找我阿姐家借些银钱,可我刚到她家中,话还未出口,就被我那吝啬的姐夫骂了出来,都怪他,都怪他不借我银钱,我别无他法,就去质库借了银钱。”
妇人不解道:“那日你只说去阿姐家借一贯钱,怎地变成了十贯?”
刘大闻言,眼神闪躲,有些吞吞吐吐:“我、我......”
妇人见他这般闪烁其词,更是焦急,不觉眼角泛上泪光:“你有何说不出口?”伸手推了推刘大的肩膀:“你究竟做了何事?”
刘大不敢看向妇人,低着头接着说到:“那日我是只借了一贯钱,可、可.......”见他还是这般模样,妇人紧紧抓着刘大的衣角,刘大闭上眼:“我当时借了钱、出了那质库的门,就瞧见了对面的赌庄,我,我不知怎地,当时就鬼迷了心窍,就想着进去试试手气......”
妇人先是一楞,随后回转心神,推桑着刘大,哭诉道:“你、你去了赌坊?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刘大急急打断妇人的言语:“我、我怎地去不得,我那日是赢了钱的,当日我赢了两贯多钱,我还把那借的一贯钱还了!”
妇人闻言,不解道:“既然你还了钱,那这十贯钱又是怎地一回事?”
刘大低头沉默不语,妇人抓住他的肩膀,气急哭诉道:“你说,你说呀!”
啪的一声,刘大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懊恼道:“都怪我,都怪我贪财!我头一日赢了两贯钱,便想着再去试试。一连几日,我又赢了些银钱,每日可有几百钱的进账呢!”说着他看向妇人,妇人早已有些怔愣,呆呆得看着刘大,刚想开口,刘大便接着说到:“我想着手气不如第一日那般好运,本打算再玩几日便收手。哪知......”
那日刘大本想离开赌坊,便有一身穿锦袍的男子,拦下了他,那男子先是感叹刘大手气极佳,随后又同他商量,让刘大帮着他赌钱,还同他说好,输了算男子自己的,赢了还会分予刘大报筹。刘大想着这是无本万利,也不吃亏的买卖,便应下了。那男子给了刘大二十贯钱,刘大帮着他玩了四、五回,把把都赢钱,挣了一百多贯,那人就分了刘大五贯钱。刘大本想拿着这钱离开,可身旁又有人劝说,他手气如此之好,为何不多玩上几把,赚上更多银钱。刘大听了劝说,自己也玩了两把,挣了一贯钱,他本想拿着钱离开,可又有人劝说,方才那人二十贯,赢了一百多贯,你这五贯钱,才赢了一贯,当真不值。
刘大此时已有些失了神志,想着自己手气如此好,是应当多赢上一些。他想着最后再玩一把,就把这六贯钱全都押了上去,谁曾想那六贯钱一下就输没了。刘大有些着急,心中也早已失了分寸,此时身旁又有人出了主意,说他手气这般好,玩了十几把才输一把,不打紧,让刘大向赌房先借些银钱,再玩上几把,定能把输掉的银钱都赢回来。
刘大拿了钱,稍稍回了心神,有些胆小,一开始不敢大手大脚往上押,小玩了三、四回,赢了一贯多钱,见到自己又开始赢钱,刘大自是又大了些胆子,越押越大,赌红了眼,结果把借的十贯钱也全部给输了出去。刘大本想再借些银钱,却不料赌坊却的管事,翻了脸不再借钱予他,将他轰出了赌坊。
直到出了赌坊,失魂落魄的回道家中,刘大才觉得事情有些怪异。可事已至此,他亦别无他法,本想着等家中秋收,卖了粮食再将这赌债偿还上。可哪知今年天气寒凉,入秋晚了些时日,家中粮食到了这几日才开始陆陆续续收割完成。这一拖,赌债利滚利,滚到了今日二十六两。
看到此处,荀飞白忍不住感慨:“赌钱害人不浅,这刘大当真糊涂。”
颜从安拍了拍她的手道:“事到如今,并非紧紧是赌博之因,最主要缘由是那刘大先是想不劳而获,而后又自己贪心不足,无法自拔才弥足深陷。”
荀飞白认同颜从安所说,也未再言,转头接着看向院中。
此时,院中的妇人面上毫无血色,直直的跪坐在地,口中喃喃自语。而那刘大一脸懊悔的神色,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
站在一旁的大汉面露不耐之色,不悦道:“你们夫妻二人之事,关了房门自己去说。别在这给我磨磨蹭蹭,耽误时间,赶紧给老子还钱。”说着作势又要去踢那刘大。
刘大猛向后一躲,扯过妇人,藏在她身后,讨饶道:“莫打,莫打,我还钱我还钱。”
妇人被刘大一扯也回过神来,将刘大护在身后,口中急忙道:“不要、不要再打了,我这就去给你们拿钱。”说完,急急回身进了屋子。不多时,那夫人就拿着一个陶罐走了出来,面上虽是不舍,却一咬牙,将它递给两个大汉。
大汉本是笑意盈盈的结果陶罐,她伸手将陶罐中的铜钱拿出来,数了数,随即变了脸色道:“你这里才不到五贯钱,连个零头都不够。”
妇人见状,解释道:“二位大哥,你们宽限些时日,我们定能把剩下的凑给你们凑上。”
大汉呸了一声,凶道:“你们有几个家当,我们兄弟还能不知,再宽限几日?多宽限一日就多一贯钱的利息,你们哪里能还得上?”他看了看妇人身后刘大,恶狠狠说道:“今日必须把这钱给老子还了,还不上就拿家中的房契地契来抵账。”
刘大闻言,忙出声道:“不可、不可,抵了房子田产,我们还如何活得下去。”
大汉又啐了一声,骂道:“老子只管要钱,谁管你这狗儿子活不活的下去。”
大汉本欲再上前揍人,却被一直站在身后的锦袍男子拉住。锦袍男子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大汉侧着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妇人,面上带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大汉向前走了两步,地上的刘大向后瑟缩了一下,大汉面上带着假笑道:“刘大,你不想拿家中的房子田产抵债,也不是不可。”
刘大闻言,抬起一直龟缩的脑袋,面上带了一丝欣喜,急忙道:“有何办法?”
大汉先是对着刘大笑了笑,又转过脸看了一眼刘大身前的妇人,说道:“若是你不想抵押家中田产,那便将你的娘子抵押给我。”
刘大闻言,大惊失色,忙道:“不可不可!”他身旁的妇人亦是面露惊慌之色,伸手紧紧抓着刘大的衣摆。
大汉见状,又开口说道:“若是你抵了这小娘子,那二十六贯钱的赌债便一笔勾销。”说着,大汉便将手中的陶罐放在刘大的脚旁。
刘大看了看地上的陶罐,又看了看身旁的妇人,面露犹豫之色。大汉见他半晌也无动静,冲着一旁的另一个汉子使了眼色,二人撸起袖子,向刘大走去:“你若是不肯,那就只能拿田产抵债,再这般磨磨蹭蹭,老子先打断你一条腿再说!”
刘大闻言,急急喊道:“莫要打我!”侧着身对妇人道:“要不娘子你先同他们去,过几日我筹了银钱,再将你赎回。”
妇人听他这般说,面上血色尽失,颤声道:“大郎,你这话是何意?”
刘大羞愧得低下头,小声道:“我并非真得将你抵给他们,你给我几日时间,我筹了钱便将你赎回来。”
妇人早已泣不成声:“筹,筹钱,你又能去何处筹钱?我与你夫妻一场,竟还比不上家中这几亩薄田。你当真要将我抵给他们?”
车内,荀飞白见此场景,讶然道:“先帝在时,我朝便改了律法,无论主家是男是女,皆无权抵卖正妻/正夫,竟没想到还有人枉顾律法。”
颜从安在一旁开口说道:“律法再严明,依旧会有人无视,天下之大,这种事自不在少数。”
荀飞白心中不忍,转身看向颜从安,眸中似是带着询问。
颜从安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她心中所想,出声道:“飞白若是想去帮忙,我不会拦着,但你可知,你今日能帮得了她,明日在你不在之时,她亦有可能会被夫君抵给他人。”
荀飞白想了想,沉吟道:“既然今日碰见,飞白无法坐视不理,稍候我可劝这女子先回娘家,再与这刘大和离。想那刘大也无法再将他拿去抵债。”
颜从安闻言,挑了眉眼,说道:“飞白既已想好,那便去做吧。”
荀飞白对她展眉一笑,便抬手掀开车帘,欲往外走。只听到身后传来颜从安的声音:“宝匣,你与飞白同去,护她周全。”荀飞白心下一暖,还未等走下马车,便瞧见院中的那妇人挣开大汉的手,一头撞在主屋的墙壁之上。
刘大见状,忙跑至妇人身旁,哭着喊道:“五娘,五娘!”可不管他如何呼唤,怀中那满头鲜血的妇人,却早已没了生息。
二个大汉与那锦袍男子见此场景,亦是有些慌乱,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大汉拿起地上的陶罐,对着刘大啐了一声:“当真是晦气!这钱我们先拿着,再给你三日时间,将那剩余的钱款还上!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旋即,三人便步履匆匆得离开了刘家。院外围观的人群,亦是哗然一片。
“造孽哦,当真是造孽。”
“王五娘怎地这般想不开。”
“那刘大也不是个东西,田产能有自家娘子重要?还要拿娘子抵赌债。”
“呸,当真不是个东西。”
“那苟二郎强抢民女,也不是个东西。”
“这刘大怎地能去赌呢,那赌坊......”
“造孽、造孽。”
荀飞白一时怔愣在车前,只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拉扯她的衣袖,才缓缓回过神。映入眼帘的是颜从安的担忧之色,她回身牵住颜从安的手,跟着她回到车内坐定。
二人沉默半晌,荀飞白微微叹了一口气:“各人自有天命。”
不多时,围观的人群散去,道路通畅,宝匣又驾着马车,缓缓向村西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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