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前行,又走了不到半刻钟,停到了一座大宅院门前。宅院白墙青瓦,院墙高二丈有余,院内景色尽数藏在墙后,外间之人无法窥见半分。墙上青藤漫布。偶有各色小花,开放其间。使得这威严的高墙平添了一分意趣。
马车停稳,荀飞白抱着颜元锦先下了马车,将怀中熟睡的小人交给春来,又回身扶着颜从安下了马车。
山中的管事一早就候在了门口,见到来人忙上来躬身行礼:“三娘子,姑爷。”
颜从安微微颔首,回礼道:“钱管事。”荀飞白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钱管事原名钱谭,花溪县人士。原是滨州颜氏米铺的大管柜,在颜广信在世时就在他手下做事。前几年家中老母病重,颜广信夫妻体恤他,将他调至田庄做了总管事。
颜从安母亲随嫁的这座田庄,有五百亩良田、二百亩果园、一百亩桑树林与一座庄园-澜溪山庄。其中良田与果园租给借给了村中的无田农户租种,田庄提供耕牛,收四成田租。
一百亩桑林是雇佣了农夫打理,供西园的蚕房养蚕所用。西园的蚕亦雇佣了不少女工,负责养蚕,缫丝,最后纺织城丝帛拿到颜家商铺售卖卖。
澜溪山庄占地二十余亩,依山而建,设东西二园子,东园建房为主人居住所用,西园建客舍、厨房、粮廪、厮厩、仓库及蚕房。
东园引山涧泉水入园,堆山凿池,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临水而建,雕花游廊蜿蜒曲折相互连通。园中佳木葱茏明静清幽,偶有屋舍坐落其间,错落有致,掩映成趣。
正值秋收季,山庄事务繁多,颜从安一连多日皆在与钱管事议事。
荀飞白每日除去温书与教导颜元锦课业,便会抱着颜元锦去庄中走走。头几日村民对这大庄园的东家多少有些畏惧,可几日相处下来,见荀飞白和善可亲又是书生娘子后,又多了几分敬重与亲近,更有热情的会主动与其搭话。
荀飞白幼时就与父母住在县城,对村中的生活亦是了解不多。热火朝天忙碌的村民,收稻、打谷、晒谷、脱壳,荀飞白乍一见这农忙的景象亦是惊叹连连。
桃花村的村正吕良,今年五十有六,秀才出身,与青山书院的老山长乃同窗好友,早前听老山长提起过荀飞白。见到她本人后,见其谦逊有礼,更是生了几分喜爱。吕良已做了桃花村的村正多年,这田庄便是他做的中间人卖予陆家,而后陆侯爷将她当做嫁妆给予了颜从安的母亲。
颜广信夫妻在世时,因着田庄之事与吕村正往来颇多。颜广信夫妻在大河村修筑堤坝,挖河通渠,才让桃花村能像如今这般,每家田地都能水渠相通,在平日里省去挑水灌溉的麻烦,在涝灾时又能及时泄洪,防止农田被淹,正因此吕村正对颜广信夫妻颇为赞赏,对二人的意外离世亦深感遗憾。
吕村正带着荀飞白站在修筑的堤坝旁,看着村中的田地感慨道:“这堤坝加上沟渠前前后后修了四个年头,遗憾的是没在他夫妻二人生前竣工。若他二人见到这般景象,想来心中亦是欣喜的,可惜。”吕村正说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荀飞白惊讶道:“四年?”
吕村正背着手,点头道:“是啊,光是那通河道和修堤坝就花两年多。”他说着指了指脚下的河流两丈余宽的河道,接着说道:“这河道原来只有一人宽,年年暴雨时节,都会淹没不少农田,我们挖了一年多才像今日这般。当时县不肯出银子,村中挨家挨户的凑银钱,只凑了不到十贯钱。”
荀飞白虽不知晓通渠到底需要多少银钱,可普通人家盖上一间土坯房至少也需十贯钱。可十贯钱对挖河道所需来说当真杯水车薪,再加上修筑堤坝与广通沟渠,更是天方夜谭。
吕村正走下堤坝,沉声道:“这四年间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三千五百六十一贯七百八十九文。”
荀飞白有些讶然,不仅是为这一大笔数目庞大的银钱,更是惊叹吕村正能记得这般清楚:“您怎记得这般清楚?”
吕村正转身望着澜溪山庄的方向,指了指那方的田地:“那些在高处一些的良田,都是他们夫妻的田地,即便不修筑河道,来了水患也无法淹道那处,你可知他二人为何还要修筑这堤坝河渠?”
荀飞白摇了摇头,听吕村正这般说,颜广信夫妻修筑通渠并非为了自己的田地,只是为了帮助桃花村的村民?
吕村正似是陷入回忆,想了半刻,声音有些沉重道:“往年一道雨季,山上的雨水,河流上游的河水便会汇集在此处原来的河道太过狭窄,常常田地被淹没,多少都会影响收成,却也不算太严重。可有一年,他们夫妻买这田庄应也有**个年头,那年雨水格外的丰沛,连着下了有一半月的雨,别说农田,不少农舍都被雨水冲塌,更死了十几个村民,可我作为村正却束手无策。”
冲毁的田地,倒塌的房屋,抱头痛哭的村民,时至今日吕村正依旧是记忆犹新,无法忘怀。
吕村正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颜三郎夫妻见到了那般惨烈的景象,动了恻隐之心,慷慨解囊替村中筑坝修渠,换的现在村民安稳的生活。如此恩情,我自会记住他们花的每一文钱,每日用掉的每一文钱我都记了下来,那账簿就在我家中的书架上放着。”
荀飞白自是理解吕村正的这般做法,她曾清算过颜氏米铺的账簿,一年的收益除去费用只有二百多贯。三千五百贯钱,是米铺十余年的收益,虽然颜从安的母亲名下有不少铺子,可多数都是直接租借给了旁人,一年的租金也不到百贯。这三千五百贯钱,对他夫妻二人也并非是一笔小数目,二人却为了这桃花村的村民仗义疏财,确实值得这年过半百的老村正时时记在心上。
二人从堤坝上下来,沿着河道往村中走去,只见田埂里突然窜出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破旧的粗木衣裳,发髻凌乱,发间插着不少杂草,扑到吕村正的脚边就开始哭喊:“帮我找找小小,大善人,大善人,我的小小丢了,小小、小小,你在哪里啊?”
吕村正先是被这突然跑出的女子吓一跳,看清来人后,刚想弯腰将女子扶起,只见那女子又松开的吕村正的腿,跑向一旁的田埂,对着田埂大喊:“小小,小小......”
荀飞白看出了这女子似是得了疯病,看着一旁的吕村正,不解问道:“这人为何这般模样?听她方才话中的意思,可是家中的孩子丢失?”
吕村正收回目光,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人是村里的寡妇秦四娘,她的夫君七年前得病去了,她也未曾改嫁,一直与女儿小小相依为命。可谁知开春那会,小小不知怎地走丢了。有的孩子见到那小小进了后山,可我们派人上山找了好几日也未找到。那后山林子深处还有大猫,我们便猜想或许是让那大猫给叼走了。孩子一直找不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秦四娘一时想不开,没过几日秦四娘就发了疯病,就是现下这般模样。小小那孩子不仅聪慧,模样也长得俊,当真是可惜了。”
荀飞白听完,也被吕村正说的带起一丝惋惜。侧身看向那女子,只见那人此时将一团杂草抱在怀中,似是当做孩子一般轻轻拍抚,只觉心中不忍,也未再看那方。
翌日。
吕村正与荀飞白在屋中讨论学问,吕村正的小孙子吕旭匆匆跑进屋内,对着荀飞白说道:“荀娘子、荀娘子,你快去外间看看,你们家小锦被黑妞欺负哭了。”
荀飞白闻言与吕村正微微拱手,向着外间走去。方才来时她见村正家门口有几个幼童在一处玩耍,便将颜元锦放下与那些孩童一同玩耍,因着有春来在一旁照看,她也并未太过担心。
荀飞白刚走出院门,就听见小人的哭声,这声音与被折断毛笔那日甚是相似。荀飞白循声望去,只见颜元锦身旁站着一**岁年纪的小姑娘,皮肤黝黑,身形瘦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手中拿着钉耙。而此时的颜元锦正抱着人家小姑娘的大腿嚎啕大哭,一旁的春来蹲在小人身旁焦急的劝说,可小人半点不见动摇,依旧泪如雨下。
荀飞白本以为小人被别的幼童欺负,现下见到这般场景倒是没了方才的慌张,她放慢了脚步,慢慢走向那方。被颜元锦抱住大腿的小姑娘,有些手足无措,她定定的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颜元锦,松了手将手中的钉耙放下,又缓缓伸出手,弯腰将她抱起。随后轻轻拍了拍颜元锦的后背,张嘴言语似是在安慰哭泣的小人。
颜元锦抱着小姑娘的脖颈,随着小姑娘的拍抚,渐渐止了哭声。一旁的春来见她停下哭泣,伸手想将她抱回,颜元锦只抱着小姑娘不肯撒手。
荀飞白走到三人身前,春来俯身行礼:“荀小娘子。”
颜元锦听见春来的话语,从小姑娘怀中挣扎着下来,转而伸手要荀飞白抱抱。荀飞白俯身将她抱起,拿出绢帕擦去小人脸上的泪水,柔声问道:“何事哭成这副小花猫的模样?”
颜元锦窝在她的怀中,将脸埋在荀飞白的臂弯,并未言语。
荀飞白见她不答,又转身看向春来:“你可知晓发生何事?”
春来看了看荀飞白怀中的颜元锦,亦是有些疑惑道:“奴瞧见时小娘子就抱着这女娃娃在哭,问了小娘子,她也未答,奴也不知为何。”
荀飞白又看向一旁的小姑娘,柔声问道:“那你能同我讲讲,小锦为何会哭吗?”
小姑娘见荀飞白看向她,一时有些错愕,随后有些无措,微微低了脑袋,轻声道:“我、我也不知晓,她想让我陪她玩耍,可、可我还要晾晒稻谷,没时间同她玩耍,便、便没理她,她、她就哭了。”
荀飞白闻言,蹙了蹙眉,放下怀中的颜元锦,让她站在一旁,蹲下同她问道:“这小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颜元锦似是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做法有些不对,低着脑袋,不敢看向荀飞白,低低应了一声:“嗯。”
荀飞白闻言,有些不解,稍稍一想又有些明了。颜元锦本不是爱哭的孩童,她一共在自己面前哭了两会,回回都得了安慰和怜惜。想是小人知晓哭泣这法子,能惹人怜爱,得到自己想要的,今日便又想用这法子让身旁的小姑娘陪她玩耍。
荀飞白心中有些不悦,颜元锦若是往后经常如此,想来只会变成骄纵的性子。可见她低着头,不肯言语的模样,想来颜元锦心中亦觉得有些心虚,荀飞白不忍心训斥她,叹了一口气,语气虽是严厉,声音却有些轻柔道:“哭泣流泪或许会惹人怜爱,可若想靠哭闹达成心中所想,就并不讨喜了。小锦可知若有人随意任性哭闹,别的小伙伴就不爱同她玩耍了?”
颜元锦闻言大惊失色,慌张的抬起了头,拉着荀飞白的衣角,小声道:“小锦错了,小锦不要当任性的孩童。”
荀飞白见她认错,也未再斥责,换了声色道:“既然你已知错,便与这小娘子道歉,下回不可这般任性,不讲道理的人可不招人喜欢。”
颜元锦轻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姑娘,随后又在怀中找出一个小纸包,从纸包中拿出一颗糖豆,递给小姑娘,糯糯道:“姐姐,我错了,这个糖豆给你,你能原谅我吗?”
小姑娘似是未想到颜元锦会同她道歉,有些腼腆的摆了摆手道:“无事、无事。”
颜元锦见她不肯收下糖豆,踮起脚尖,将糖豆喂到小姑娘嘴边,笑着说:“姐姐吃糖。”
小姑娘见她这般执着,只得张了嘴,将那糖豆吃下。糖豆甜香,带着一股牛乳的味道,小姑娘只觉口中的糖豆瞬时化在舌尖,比她往日吃过的糖豆好吃百倍。她低头看着知道自己腰间的小人,小人眉眼弯弯的看着她,眼眸中似是盛着点点星光,格外耀眼。小姑娘低下眉眼,盯着自己鞋上的补丁,有些羞赧与不知所措。
荀飞白见小姑娘还要晾晒稻谷,也未多留,与此同时,颜从安遣了山庄的小厮前来寻她,她便抱着颜元锦回了山庄。
荀飞白路过西园时,瞧见一锦袍男子,这男子正是那□□死王五娘的三人之一,而且那日院中之事,荀飞白瞧得清楚,这男子应是另外两个大汉的头目。
荀飞白转身问向一旁的小厮:“那是何人?”
小厮看了一眼远处的男子,侧身对荀飞白说道:“那是苟二郎,是钱管事的外甥。”
荀飞白闻言有些吃惊,略一思索,狐疑道:“他可也在庄上做事?”
小厮摇了摇头:“苟二郎不在庄上做事,他在花溪县的赌坊做事。”
荀飞白进远门时又瞧了一眼西园那方,只见那苟二郎领着几个从西园出来的女工,上了路面的一辆马车,车子缓缓而行,向村口走去。
荀飞白收回目光,随着小厮去了书房找颜从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