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晟没接话，等他说下去。

“父亲勃然大怒，将半个山头的花侍遣派出去，活要见那巫医，死要见其尸。”花晢看向墙上打着的人影，能分辨出他和月晟的，自己的那个影子明显高了一头，“最终，花家就真的没再找到这个人。”

“书上说，花家势力遍布人间，天下事皆入其耳。以花家主那个不做不休的性子，就算找不到活人的消息，死人也该能掘到，从不会空手而归。”月晟思索片刻，“但若连花家都寻不到，那恐怕这人是在鬼界了。”

花晢点了点头：“自那以后，我的每日三餐成了各式各样的灵药品，唯一准许出屋的活动，是和父亲去地下室。”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深夜，这屋的窗户未关，有风吹进，带走了花晢手心里的温度，他的五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下。

月晟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也曾为了灵力暴增吃过乱七八糟的东西，最邪门的还是凌风带来的，号称是最强散仙的骨灰。当时他看到这和土一样的玩意，本想捏着鼻子吃一下试试，听到这是什么后不管真假转身就走，凌风捧着这东西追了他一路。最终被绪月证实，这就是一捧破土，凌风被骗了一袋子灵币。

“地下室？”月晟回过神来。

“父亲自幼热衷于医学，年轻时开了家医馆，也是在那认识的母亲。”花晢继续道，“救人一命本是好事，可他做着做着，就从研究草药，变成了研究活物。”

“嚯，花家果然是人才辈出。”月晟由衷地佩服，“都研究些什么？”

“让兔子长出翅膀，猫学会狗叫，魔豺变为灵豺。”花晢举了几个例子，“上一世，这种东西在花家随处可见。”

“魔豺变为灵豺？”月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你的意思是，灵豺是花家主做出来的？”

“是。”花晢点点头，“世间原本并无灵豺，父亲将狗的灵核取出放入魔豺体内，做了千次才找到了让拥有灵核的魔豺也能活下去的办法。”

月晟咂了咂嘴，花家的人都挺狠的，但不狠，在这也坐不稳那么高的位置。

“所以你父亲，最后拿你做了实验。”月晟继续开口，观察着他的神情。

花晢眼前闪过黑暗的地下室，仿佛又置身于那个阴冷、痛苦的地方。父亲手中的银刃，在张牙舞爪的烛火下闪着刺眼的光。他并未挣扎过，也从未求饶过，只因父亲那一句‘你是花家唯一的血脉’。如若他就次放弃，苟活一生，花家将从云霄之巅坠落，摔得粉身碎骨，陷进泥潭再也爬不出来。他身上背负的是整个花家，他自己的意愿与花家的声誉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动物有很多，我却只有一个。他谨慎了不少，每次都会控制进程，确保我是清醒状态。”他说。

“为何要清醒？”月晟问。

“换核需要双方都处于清醒状态，”花晢解释，“一方昏迷都可能导致进入对方体内的血液被排斥，导致双双死亡。”

月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让他继续。

“地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非要说有什么进展，可能就是父亲发现少量的荧花素能缓解疼痛了。”

月晟一下就想起自己被打荧花素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咬了下下唇。刀伤确实是没什么感觉，内核快给他榨干了。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母亲终于察觉到了异常。”花晢垂下眼脸，忽地莞尔一笑，“对于母亲来讲，她有些过于迟钝了，虽然大部分情况下，这是好事。”

月晟陪他笑笑。

花晢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主动开始讲往事，弄得月晟小心翼翼，生怕到关键地方他又犹豫不开口了。只要他能张口说，怎么样都行。思及此，月晟朝他身前凑了凑，面上是些许担忧：“然后呢？”

“父亲与母亲打了整整五天，花府上下一块完好的砖瓦都没有了，整座山的植被都受到了影响。”花晢再度陷入回忆，“之后父亲和母亲达成了协议，之后便再未带我去过地下室，只是口服抑制药物。”

要是放在以前，月晟绝对不信有俩人能连着打五天。但刚刚见证了花夫人的骁勇，现在深信不疑，别说五天了，花家人打一年都顺理成章。

“之后，我身边不时就被送来年岁相仿的孩童，作为贴身陪侍，但两三天就会被换走。”说到这里，花晢的神色逐渐变暗，“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告诉父亲不需要，但这些孩子依旧被送来。来了走，走了来。”

月晟突然陷入沉默，他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了。

“换核。”月晟直接开口。

花晢听到这两个字，眼睫微颤，始终未抬眼。

月晟知道自己猜中了。没想到花家主竟能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花家之后分成两派势力，或许就与这有关。

“依现在来看，是换成功了。”月晟继续之前的对话，“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最后成功了。”

“是。”花晢的声音有些沙哑。

“最后那个小孩，就是我吧。”月晟看着他。

“……”花晢张了张口，喉口发紧，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是。”

月晟点了点头。绪月曾说他是魔核，他以为他是从角斗场被买回来时就已经是魔核了，或者说，他天生魔核。但照花晢这么说，他俩换了个核，所以本来，他是有可能成为月家，抑或是四大家里排的上名次的人的。

可意外地，他意外的平静。得知这个事情后，他并没有崩溃一般地哭闹或是谴责，只是有点怅然，外加一点知道真相后的释怀。他曾想过无数次为什么名望仙家中只有自己像个废柴一样，也萌生过阴暗的想法，要将所有人都变成废柴，都来感受一下他的生活。但随着他长大，兴许是因为周围的人，他逐渐感觉灵力薄弱也不是什么坏事。和雪澈打架了，不管什么原因被揍的永远是雪澈；逢年过节，四大家送礼总会先给到他……有了在意之人的偏爱，其他声音就没那么重要了，但心里不舒服时，该骂还是得骂。而前一世的事情就仿佛是陌生人的经历，月晟始终觉得花析月与自己是两个人，即使这恼人的梦境不断地想让他代入到花析月的故事之中。

久久未闻言语，月晟一抬头，见他神色黯然。习惯了这家伙平日里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现在像被打湿了毛一样，恍然间竟像是见到了只失落得垂下耳朵的狐狸，居然觉得他可怜了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拍了拍他的手作安慰，想告诉他自己没怪什么感觉，也没怪他头上。事实上，要算账也得算他爹头上，或者是那只咬了花晢的魔，要是有机会见面，一定还他们几拳。

可动作之后，花晢依旧未说话。月晟收回手，觉得花晢可能过意不去，想打个浑话活跃一下气氛，可再看向他的时候却愣住了——

眼前之人眼眸低垂，神色平淡，但分明就看到他眼眶里打转的泪珠，随着明亮的烛火摇曳越滚越大，最终不堪重量，顺着面颊滑落，留下一道泪线反着光。

月晟不知他为何会哭，该哭的人好像应该是自己，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抬手用指节擦拭他的眼泪，可这动作一出，那人的泪水就如决堤一样地止不住，一滴一滴向下落，气息都开始不稳了。月晟看着众人口中冷若冰霜、优雅从容的人在面前无声地落泪，心中再次抽动起来，心底浓烈的情感油然而生，他皱了下眉，竭力呼吸努力克制着股冲动。

然而，他依旧是没忍住，抬眸视线再次落在眼前之人，内心一阵收缩。

紧接着，就借着这个姿势，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角。

去泥麻得花下花。

他闭着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