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风吹又生(十四)

除夕之夜,天降大雪。小孩子们穿着新衣,带着新帽,在街道上撒欢儿打雪仗。店铺掌柜早早关门,阖家团聚去了。庆真楼的废墟盖上一层白雪,倒显得没那么凄凉了。

巨大的画舫载着舞龙舞狮队,沿着玉川一路驶来,岸上民众欢呼喝彩,向船上投掷铜钱彩头。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上春联。烟花爆竹放了一整晚。徐知县与民同乐,在县衙门口点了一串九十九响的大爆竹。

徐夫人窝在家里,抱着手炉,看花园里银装素裹。丫鬟端来薛神医开的补药,她皱了皱眉头,一饮而尽。

许大娘和许小宝欢欢喜喜地吃了年夜饭,说起来年,盼着衙门能涨些俸禄,再找媒婆给小宝说个媳妇。

张府一片肃穆,张老太爷独个儿对着亡妻灵位,老泪纵横。

锦绣布庄的王夫人对着满桌子的糕点,喜上眉梢。不等开饭,就大快朵颐起来。她相公在一旁暗暗叹息,中毒也不能让娘子戒掉甜食,看来是要吃到老了。

玲珑绸缎庄的祝三娘早早关了店门回家。两岁的女儿正在房里玩耍,胖乎乎的小手捏着一个瓶子不肯放,嘴里咿咿呀呀。祝三娘拿过来一瞧,正是季月用来装蜜水的。

她心里好像被一只小手推了一下。自从那日之后,再也没见到季月,听说她被衙门抓去了,恐怕要吃苦头。如今毒解了,那种百爪挠心的痛楚也渐渐淡忘,想起当初逼问解药之举,深感懊悔。

早知道就忍一忍了,何必闹得那样难看。不知道季姑娘现在如何了。其实她卖的蜜水还挺好喝的。

韩思年陪着父亲母亲,在府门口抛洒铜钱,为新年祈福。附近的小孩子都早早赶来等着。韩父手一扬,他们便一拥而上,争相捡拾。韩府门前的积雪都被踩薄了。

韩父哈哈大笑。

一个中年男人找到韩思年,“韩公子,赏钱都按您的吩咐发下去了。工匠们说,再有一个月,琳琅阁就能整饬一新。”

韩母在一旁听见了,“费了这么大劲,终于要修好了,几时带我们去看看。”

“娘,那是别人家的房子。”

韩母故作惊讶,“看你跑前跑后,那么上心,原来不是我们韩家的呀!那家主人何在?”

韩思年皱眉,转向中年男人,“有季姑娘的消息吗?”

“派人去随元府和西河县打听了,都没有。会不会还关在县衙?”

韩思年断然摇头,“沈大人说了,季姑娘是独自离开的。”

韩母拉过一个带虎头帽的孩子,塞给他几粒糖。

“原主人不见踪影?阿弥陀佛,我儿子不会要强占人家房子吧?”

韩思年无奈,“娘,大过年的,你就不要说笑了!”

韩母转过头,“老爷,你听见没?儿子说大过年的,不准说笑。”

韩父虎起脸道,“无法无天。来年若是再考不上科举,就把他赶出家门。”

“人家在外头修房子,看来住的地方是不愁了。”

“哼,没人伺候,瞧他能活几日。”

韩思年听着父母你一句我一句的奚落,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幽幽叹了口气。

沈府大门修缮一新。王妙仪手书春联一副:“门庭虎踞平安岁,柳浪莺歌锦绣春”,亲自贴在门上。沈伯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扶着梯子。

厨房里支起一口大锅,滚水煮得沸腾,仆从们围坐一圈,将新鲜的牛羊肉、鸡鸭、鱼虾、菜蔬等,一股脑儿放进去涮着吃。

沈伯看他们吃得热闹,也盛了一碗,端进去给少爷小姐尝尝。

王妙仪头一次听说这种吃法,大感新奇。

“这暖锅涮肉,是从北方传过来的。”沈伯笑眯眯道,“配上蘸料,更有风味。”

王妙仪夹了一片牛肉送入口中,果然鲜嫩美味,和往常吃的烹牛肉截然不同。

她胃口甚小,每样菜尝了一口,吃了一小碗饭,就不动筷子了。

沈灵均不知为何,比她吃得更少。

“表哥,大过年的,怎么忧心忡忡?”

“有么?”

“有啊,府中人人笑容满面,只有你板着一张脸。”

沈伯道,“少爷前阵子奔波劳碌,定是累着了。”

“明年可不能再这么拼命了。要少受伤,少受累。”

沈灵均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好,不捉妖了,保命要紧。”

王妙仪撅起嘴,“你现在这么说,遇到事情又忘了。”

沈伯看少爷眉宇间确有忧色,“少爷是不是担心季姑娘?”

沈灵均神色一动。

王妙仪问,“她还没回来吗?”

“她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妖气消失许久,南安县一派喜庆祥和。

这样的太平盛世,不正是历任捉妖师孜孜以求的么。

沈灵均站起身,推开窗格,负手看灯笼光晕里,雪花片片飞落。

冬去春来,池塘融冰,来小苍山过冬的白鹭排成一行飞走了,柳树梢头长出了嫩芽,报春花最先绽开嫩黄的花骨朵,然后樱杏桃李,次第开放,蜂蝶纷纷,逐蜜而来。

三月三,上巳节,庆真楼历经数月修造,重新开张。格局一如原来:一座主楼、两座辅楼,中有虹桥相连,屋顶的五彩琉璃瓦修补一新,气派非凡。

新任掌柜,不消说,自然是徐知县的侄子。他一听说南安县危机已解,连夜跑来,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从知县大人那里接手了这座全县最豪华的酒楼。

徐掌柜备了最上等的酒席,力邀知县大人、沈大人以及本县名门望族、世家大户莅临,庆贺酒楼开业。

徐知县赏脸坐了主位。他的脸庞又像以前一样饱满圆润了,脸上草妖留下的伤口也好得几乎看不见了。

“此地被妖荼毒,几乎全毁,如今能恢复往昔盛景,徐掌柜功不可没啊。”

“小人全是托知县大人的洪福。知县大人临危不惧,运筹帷幄,才使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

“有知县大人在此,妖孽定然不敢来犯。我等百姓也可高枕无忧了。”

徐知县听得飘飘然,突然瞥见沈灵均在下面,似乎脸色不虞,“诸位,草妖一案,沈大人劳心劳力,本县可不敢抢功啊。”

徐掌柜转向沈灵均,“南安县的沈大人智勇双全,声名远播,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妖见了沈大人,躲都来不及。”

“沈大人杀妖,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沈灵均皱眉。

这些吹捧之语,从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越听越刺耳。

妖不是他杀的,人也不是他救的。若他们知道最终施以援手的,是那个险些被吃掉的女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恐怕除了他,没人会在乎了。

沈灵均霍地站起,向徐知县道,“下官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他逃也似的离开庆真楼,漫无目的地沿着玉川往下游走。

春风挟着暖意和愈来愈浓的兰草香,没走几步,额头上就沁出了薄汗。

上巳节历来有男女同游的习俗。路上三三两两,都是青年男女,结伴去镜湖边踏青游玩。

沿湖一圈,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被饮宴之人占满。寻常的带些糕点、瓜果,席地而坐。考究的依着地势,摆出曲水流觞之景,对酒联诗。

年轻人打闹嬉戏,欢声笑语,搅得波平如镜的湖面,也微微颤动。

沈灵均默默看了一会,突然整个人僵在原地。

妖气。

他脸上神色由惊讶转为狂喜,旋即镇定下来,飞快地向四周打量。

紫的、蓝的、粉的、黄的,年轻姑娘们的衣裙如五彩云霞,乱花渐欲迷人眼。

不会错的,就在这附近。

他不自觉跑了起来,人群似彩色迷障,一会儿围拢,一会儿散开。他焦躁不安,呼吸愈发急促,跑过湖心亭,猛地停步。

“表哥?你怎么来了?”

湖边一处树荫下,王妙仪和沈伯坐在一起,幂篱脱了下来,扔在脚边,对面,还有个轻摇折扇的潇洒公子,韩思年。

他笑眯眯道,“沈大人,你也来踏青啊。”

沈灵均微微一怔,“韩公子。”

沈伯递过一杯茶,“少爷,坐下歇歇吧。”

“不必,我还有事。你们怎么会在此?”

王妙仪撅起嘴,“我昨日就说要来镜湖边踏青郊游,你全没听进去吗?”

沈灵均回想,她好像确实提过,只是最近神思不属,没放在心上。

韩思年道,“我在湖边巧遇王姑娘,贪图她带的糕点,便厚着脸皮坐了下来。”

王妙仪颊生红晕,“韩公子真是爱说笑。”

她坐在东首,腰背挺得笔直,领口捂得严严实实,韩思年手中折扇偏转一点角度,让她也能吹到几缕带着兰草香的风。

沈灵均冷眼旁观,一时无话。

王妙仪又劝,“表哥,你快坐呀。”

“不必。”

“你站在那里,挡住湖景了。”

韩思年哈哈大笑。

沈灵均脸色一沉,抬脚就要走,眼睛却倏然定在十步开外,一团红色的影子上。

婆娑柳枝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红衣,跪坐在岸边。半个身子探出,用一只小陶罐舀起镜湖里的水,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几粒水珠溅上微翘的睫毛,沿着白瓷般的肌肤滑下来。娇艳欲滴的红唇勾起,弯成一个浅浅的笑。

时间凝固了。沈灵均觉得心跳都停止了。

她就这样出现在人群中,和周遭的一切隔了一层,这一幕极美,美得不像真的。

会不会是自己思虑过度,出现的幻觉?

他像丢了魂一样呆立不动,王妙仪、沈伯和韩思年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立刻发现了季月。

韩思年跳起来,“季姑娘!真的是你么?”

不是幻觉,他们也看得见她。沈灵均的心又开始跳了,跳得飞快。

季月回头,嫣然一笑,径直走过来。

“师叔,好久不见。”

“王姑娘,你脸好像变圆了。”

然后凑近,“沈大人,你怎么一头一脸的汗啊?这是什么表情?不认识我了吗?”

沈灵均清清嗓子,“你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

韩思年道,“是啊,季姑娘,我们都很担心你。”

季月环顾四周,“你们?”

王妙仪道,“你失踪后没多久,大家的毒就解了,可到处都找不到你。”

季月眨眨眼睛,“太害怕了,躲起来睡了一觉。一觉睡醒,就是春天了。”

王妙仪惊疑不定,“难道你真的会冬眠?除夕夜里,烟花爆竹震天响,都没把你吵醒么?”

季月摇摇头,“没听见啊。土……被子蒙过头,外面打雷都听不见。”

韩思年问,“那你是怎么醒的?”

“唔,就像花一样,到了时节自然开放。”

沈灵均看着她娇美明艳的脸庞,心中一动。

土、花、时节……

她的真身,该不会是……

韩思年吁了口气,“平安无事就好,你几个月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你被歹人抓走了。”

“他们敢!”季月看向沈灵均,“话说,毒是怎么解的?”

沈灵均淡然道,“你想知道?”

王妙仪插言道,“是表哥的功劳。先服药丸,再运功驱毒,熬过最凶险的几日,自然就好了。”

季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沈灵均垂眸看她,“季姑娘有话要说?”

季月盯着他,“真的是你治好的吗?”

“正是在下。”

“原来沈大人这么厉害?”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王妙仪道,“表哥是捉妖师,驱除妖毒,不过举手之劳。”

韩思年道,“季姑娘,你本不需要逃走的,当时情形虽然危险,再忍几天,就雨过天晴了。”

沈灵均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往后,可以多信任我一些。”

季月千言万语憋在胸口,说不出来。

那是你的功劳吗?明明是我抓了泉妖来解的毒,你还在中间碍手碍脚,引雷劈他!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妖心!

沈灵均看她憋得难受的样子,忍不住放声大笑。

王妙仪难得见表哥这么高兴,大感诧异,转念间想到什么,神色一黯。

韩思年把季月拉到一边,说琳琅阁已翻修一新,保证比原来住得舒服。

季月抱紧陶罐,调整了一下呼吸,“多谢你了,我总算可以回家躺平了。”

镜湖湖面波光粼粼,岸边绿草如茵,绵延数里,随着春风起舞。

绿草之下,泥土深处,不见阳光的地方,藏着几缕碧绿的、锋锐柔韧的草茎。

春风暂时吹不到它们。它们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等待再度发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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