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
清晨的山路里,空气清净。
连愈刚着手处理完一桩劫杀案,肩上拖着的一条漆黑斗篷已经破裂了好几处,末尾零零碎碎,还带着斑驳血褐。
他肩上还破了一道很深的血口,一路走来的时候仍汩汩冒着红,彰显着他打过的这场战斗的激烈。
那是一桩连当地官衙都束手无策的凶案,悍匪过于凶猛,还勾结了几个魔教中人,连愈正好孤身一人来到镇上,听说过这段杀人越货的骇人听闻后,帮着官衙追查了数日,也经历过了连续几个时辰的车轮战,最后只以他自己的胜利告终——因为对手过于强悍,乃至到此时战斗过去后,整个官衙里白素飘扬。
加之有几个魔教中人从他手里逃脱,而他负伤追查至此,已身心俱疲,本就心情不佳。
直到他偶至山坡上的茶馆歇息时,重遇故人——
再遇沈冬青时,沈冬青已加入了东山飞岭门,是那时候新兴起来的名门,沈冬青凭借着自己的家境身份才得以入门。
清晨的阳光正好,刚开张的茶馆里只有一个客人,点点阳光照落在沈冬青身穿的飞岭门金边黑袍服饰之上,他梳起一头高马尾,彼时刚好帮飞岭门完成了一桩江湖交易,坐在茶馆里叫了壶新茶,少年俊朗的眉眼里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相比起这时走进茶馆的人,一头散乱的长发,肩上耷拉着染血的黑斗篷,并着浓烈的血腥味走来,好似戾气大得就连过路的狗都要挨上一巴掌。
但沈冬青只一眼便识得故人来。
他提上热气腾腾的新茶,放到了连愈面前。
“连愈,好久不见。”
沈冬青朗朗一笑。
连愈自然也认得他。
这时候,他的心情稍微缓和了点。
两人寒暄了些近况后,便很快说到了连愈身上的伤。
“怎么伤成这样了?”沈冬青看到对方肩膀上仍在淌血的伤口,看不过眼,从包裹里翻出了块干净的布料,递了过去。
“我刚打了一场架。”起初,连愈拿过了布料捂在肩膀上,回答得简单。
然后,就见沈冬青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极速皱了起来,连愈看着那人的表情变化,估摸着他已经在心里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被赶出城后误入歧途混成了什么小混混大流氓之类的,甚至还盘算起来该如何感化。
虽然沈冬青心里确实是这么想。
但谁也没想到对方接下来的一句“杀了几个,跑了几个。”更是加深了他奇奇怪怪的误会。
“呃……你不是说,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呃,绿久离他不是出身名门吗?”
“这事他还不知道,我刚写了信回去……等下。”连愈总算察觉到了什么不对,有些无奈地看向对方的眼睛,“我杀的就是魔教的。”
“……哦。”沈冬青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连愈拿出了官衙给予的追捕令,“我现在还在追查遗漏。”
——“齐武宗,他们先从陆家抢劫了一批玉雕,把陆家屠了个满门,后来还洗劫了李家,连杀了不少人。”他声音低沉地。
“我没想到,你还会掺和官衙的事。”沈冬青说着,给对方续上了一杯热茶。
“我本来也没想管,但我刚进城,就看见李家剩的个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脸上还带着血,跟官兵呜呜咽咽了半天,却又突然笑了,官兵说她这是受刺激傻了。”热茶腾腾的雾气遮掩着那双剑眉星目,使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晦暗,“官衙的人一直在管,也一直在死人,若再没有人能制止齐武宗,会有更多人遇害。”
“所以,我就去齐武宗打了一架,把他们全杀了。”连愈低沉的声线听不出多少感情起伏,“他们杀别人一家,我杀他们满门,公平。”
沈冬青顿时脸色铁青,心道眼前这个昔日的少年,怎的就成了这般厉害的锋刃。
至少他所说的这些事情,沈冬青是未曾经历过的,自然也难以想象。
但他也会想,到底是历经了多少风雨,才会打磨得如这般锐利的模样。
“我刚好做完了手里头的事务,不如你来我家休息一下,也好疗伤?”
“啊?好。”
飞岭门就在山上不远的地方,两人走到大门前耗费不了多少时间,却不想被门卫以飞岭门只收留身份高贵的人为由拦截了下来。
本来,连愈作为绿久离亲传的身份,也非同一般,却见那门卫一副小人一朝得志般的模样,心底过盛的傲气使得他甚至不屑于把绿久离搬出来,毫不甚在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等下,他是绿久离的……”沈冬青原本还想争论什么,却不想话还没说完,身旁那心高气傲的家伙早就走远了,只留下了一道披着漆黑斗篷的修长背影。
沈冬青只得向那门卫歉意地笑笑,也匆匆追上去了。
“不若,我们下山寻个客栈落脚也可。”沈冬青提议道。
“不用,我本来就是追查遗漏而来这里。”连愈说。
“那你这身伤?”
“就凭他们,打不死我。”
“……”
沈冬青忽而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心高气傲了,而是狂得没谱。
直到下坡时偶遇几个黑衣人偷袭,沈冬青眼见着自己刚才反应过来拔剑出鞘,身旁这人就已经是凌厉的几道剑光,把他们全数扫下。
来袭者应声倒地,甚至来不及问一声他们为何而来,便没了声息。
“我们还没问他们来历?”沈冬青惊讶地收了剑,走了过去,却见对方熟练地低身搜索尸体上的线索。
“死了更好,活人远比死人会说谎。”
那人沉声说着,随后便从尸体的腰间摸索出来一枚令牌,上书“疾寒派”三字。
“不是我所追查的那批人……”他低头寻思了片刻,抬眸望向沈冬青,“青哥,他们是冲你来的?”
沈冬青这才猛然察觉,心里一想,应是和自己不久前帮飞岭门完成的一桩交易有关。
“飞岭门以更高价格获得了那批货,疾寒派心有不忿。”沈冬青沉下脸来,“我作为代跑的交易者,他们大抵是盯上我了。”
“没事,来一个我杀一个。”
“……”
沈冬青一瞬间有些愕然。
下一刻,连愈把疾寒派的令牌塞进他手里,“走吧,周围找找看。”
“啊,好的。”沈冬青点点头,收好了令牌就跟着他前行。
实际上,连愈想表达的意思是他可以保护沈冬青。
但他说不出口。
取而代之的是脱口而出的一个更让人误会他是什么杀人不眨眼恶霸的说法。
彼时正值午后,山里的道路上一片阳光灿烂。
所以到底谁也没想到两人会落得冒着倾盘大雨躲入山下客栈,狼狈不堪的模样。
在此之前,两人经历了几场恶战,来者皆是疾寒派的刺客。
但也正如连愈所言,来了几个,便处理掉了几个,尽管派来的刺客比最初时的具有水准。
也不过是为他肩上添上了几道伤,但所幸的是他倒也是尽到了心里的承诺,保证了沈冬青毫发无伤。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沈冬青愁眉深锁,拿着从店家买来的药物为连愈治伤。
本来他作为年长者,理应是他保护这个人才对啊?
——也算是,弥补一些当年的遗憾吧。
沈冬青想起来,心里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悲伤,或许,那时候他应该要站出来为他多说句话。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剑法过于凌厉霸道,往往冲身至前搏杀,但在沈冬青与人交战落下风之际,他又敏锐地察觉并帮之还击。
“是我连累你了。”沈冬青拆落一捆染血的绷带,自责地。
“不要紧,你招惹的这些人,还没我之前打的那场架狠。”连愈不甚在意地,“不过是我负了伤,不然他们就算全部一起来都没关系。”
“……你的剑法,真是厉害。”沈冬青一时之间都不知所措起来,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夸赞了句。
“不过,青哥,你能跟我说一下,这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交易吗?”连愈把语气放得柔和地问向他道。
他其实心里有些异样,他本来就是沿路追查陆家劫案到了东山,而飞岭门刚好又在东山之上,完成了一桩江湖交易。
直到沈冬青口中说出“玉雕”二字后,连愈心里就有了数目。
沈冬青说,飞岭门作为高山名门,不但收入名门贵族,也爱收集各色藏品,彰显雅趣。
所以,不久之前,他们得知一批江湖人士手里有一大批精品玉雕,就以高价收购,那时竞争这批玉雕的还有疾寒派,但他们最后出价没有飞岭门高。
至于那批江湖人士,沈冬青也没有什么信息,只是听飞岭门的高层说,是什么什么门派的,都是行走江湖中人,大抵没多少名气,所以也不曾闻名。
因此,沈冬青也没太在意。
直到连愈越听越品出其中滋味来,低声问了他一句:
“青哥,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普通的江湖中人,会有一大批精品玉雕?”
沈冬青顿时有些愕然。
对哦,为什么?
考虑到可能这桩案件甚至会和飞岭门有关,连愈也没有跟沈冬青挑明了说,只摇摇头,说这事他自己会处理便作罢。
但在沈冬青担忧的追问之下,他到底还是问了对方一句:
“青哥,若是飞岭门当真和此案有关的话,你当如何?”
不想,沈冬青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犹犹豫豫地:“我也不知道。”
这时,连愈也才知道,当初自从他孤身离城后,这座城市过了几年,终究仍是被大水淹了。
所以现在飞岭门是沈冬青唯一的居所与依靠。
最后,连愈沉默了片刻,跟他说了句: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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