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药味

稠云浓雾,天光晦暗。

李重烈从都察院医署走出来时,囚衣上的血迹还没干,后背的裂缝勾勒出少年的脊梁骨,分不清是里头面目全非的是旧疤还是新伤。

皇上下了赦令,暂缓漠北兵败一案的审判,李重烈得以苟活些时日,这也这意味着他从此将会长久困在洛京城中,不得自由。

“阿烈!”

漠北边军的老将段天涯背着行囊,在石阶上等了一夜,这会终是见到了人。他在战场上见了半辈子的杀戮,可此刻仍为一惊:“他们,他们怎么把你伤成了这样!”

段天涯握紧粗粝的拳,老脸沧桑地悔恨道:“早知如此,侯爷就不该让你来洛京……再大的冤仇,也没有你的性命重要!”

“段叔,我死不了……”

李重烈余毒未清,气力还没恢复,人仍站得直。他驻足回望都察院的门匾,牙缝渗出一丝冷笑:“伯父说过,我迟早一日都会回来。”

十年了,漠北边军腹背受敌,他实在等不到大胜凯旋的那一天,只能背负着这一身骂名先回京斡旋,或许还能为漠北、为自己谋得一线转机。

都察院大门停下一辆轿子。

院长史正业从里头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对他说起膈应话:“恭喜三殿下,总算是守得云开,这往后在洛京城还多的是好日子哩!只是不知三殿下如今要往哪条街走,要不,下官派车送您一程?”

皇上虽给李重烈留了一条活路,可没给他安置容身之地,任凭其生死。

李重烈斜目看他:“不必劳烦了,史大人肯放我一条生路已是感激。”

“漠北兵败一案事关重大,都察院嘛也只是听差办事。”

史正业说着,拱手朝天一拜道:“实乃皇上心慈,念及与三殿下的母子亲情,才下令暂不追究此案。还望三殿下能够不负皇上所望,在京中反躬自省,安常守分,以免再招致什么祸端上身呐——”

当今朝廷内部的大案、重案,多是归由都察院主理,刑部六司都插不上手。

奈何都察院中养的多是四皇子党的爪牙,是周充的狗。镇远侯这些年屡次上书朝廷要彻查押往漠北的军饷,可案牍只要一入了都察院内,便都是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史正业这番话,是在告诫,也是威胁,让他留在京中别再妄想着为漠北做什么文章。

“史大人的话,我先记下了。”李重烈的语气平平,可那双凌厉阴沉的眼正盯着史正业看,仿佛在盘算着战场上久未谋面的仇敌。

而且势在必得。

史正业心头不由一怵,抬头便见不远处有只格外膘肥的红马迎面驶来,马辔头上挂满了五彩琅铛的玉佩,十足威风。

那马蹄跋扈,几乎要冲撞到李重烈才停下。

“这人,就是本殿下那养在漠北的三哥?”

史正业顿时笑脸谄媚,压弯了腰相迎:“回四殿下,正是了。”

这位四皇子李重杰的命是绝顶好的。

父亲周充坐镇西南五十万雄兵,皇帝母亲又偏宠小儿子。他既已出生在皇家,锦衣玉食、尊荣无限,几个皇兄要么死得早,要么不养在洛京。纵使他不求上进、整日吊儿郎当的,也多得是人争破脑袋去巴结。

李重杰年前刚过了十七,可眉间还流转着一股孩子气,他穿着浅金色的蛟莽短袍,脚上的云纹马靴一尘不染,被周围一帮伺候的人簇拥着下了马。

有的兄弟天生下来手足情深,有的则注定是水火不容,李重烈与李重杰便属于后者。

李重杰从没见过自己这位同母异父的兄长,从小只在旁人口中听说,于是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李重烈一番,随后用力地嗤之以鼻,连话都懒得搭一句。

很快,他又被段天涯背后的一把剑吸走了注意。

“好家伙,这是什么宝贝?”李重杰喜欢搜集宝马名剑之类长威风的物件,他在洛京从没见过这样的剑,便两眼放光。

这剑浑身用玄铁所制,造型独特,长得有点像北羌军使用的砍刀,但握起来又是轻剑的手感,绝非凡品。

段天涯拧眉,警惕退了半步道:“此乃三殿下的佩剑,唤作映日。”

李重杰又不悦地看了眼寒碜的李重烈,嗤笑了一声,说:“漠北边军成天嚷嚷自己打败仗是因为没有良驹宝剑,本殿下看倒也未必就是真的。这天底下再好的剑,要是遇上个连剑都提不动的狗熊,还不得被北羌军吓得屁滚尿流?这不,到头来还是上赶着回家找亲娘来了!”

边上一群人跟着哄笑。

李重烈嘴角微抽了下,隐忍不发,混当做没听见。

李重杰见他这般忍气吞声,任人欺踩,愈发起了劲,伸手去握住了那映日剑:“你如今在洛京可是戴罪之身,怎好佩剑?不如,先借我耍几日!”

段天涯不敢对皇子动手,连忙厉声劝阻:“四殿下不可,此剑乃是——”

不料话音未落,李重烈忽猛地跨步上前,用手臂从后面直扼住了李重杰的喉咙,像头丧失理智的凶狼,将他狠狠扑压在地!

肉搏!撕咬!

李重烈紧绷着唇齿,额上粗暴的青筋凸起,风声骤停,他又朝李重杰耳边抡了一拳!

事发突然,何况李重烈出手实在是太快了!

待众人反应过来费力将两人拉开时,李重烈衣上的斑斑血迹已蹭得李重杰浑身都是。

为了一把剑,至于么?!

“血,血……!”

李重杰哪遭过这样的罪,此刻坐在地上惊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抬起手指着对面:“……李重烈,你你给我等着!!”

……

李梧与萧挽刚商议完前朝政务,李重杰气不过,就将今日之事闹上了千秋殿。

上殿的只有李重杰一帮人。

李重烈不愿主动面圣,则候在殿外等待传召,任凭李重杰先将恶状告完。

萧挽在旁听了几句大概,便要告退,说:“既是皇上家事,臣先退下了。”

他披上大氅,走出了千秋殿,不久后便看见李重烈独自倚着外围的宫墙,松垮站立。

李重烈浑身是伤,不甚体面,一副落魄又不把这世间规矩放在眼里的模样。

不过他长得委实高挑,落到这般田地,周身尚有股凌厉的冷感,像是一把丢了鞘的霜剑,还是把年轻锋利的剑。

他腰间的映日剑与他本人相比,实则算不得什么。

几乎是同时,李重烈也看见了萧挽,后知后觉,眼底掠过一丝不自在。

先前在地牢那种鬼地方也就罢了,如今搁在这繁华富丽的皇宫之中,这位阎王爷居然还是扎眼得厉害。

“三殿下,这一架打得赶巧啊,”萧挽朝他走了过来:“这般大打出手,你的伤可好了?”

李重烈听到他用这“巧”字,心中不禁咯噔了下,忙低嗤了一声,故作镇定道:“托萧阁老的福,还没死成。”

他这话里也有话。

萧挽轻“哦?”了一声。

“昨夜我毒发之时,醒过几次,不想亲眼见到了仇胜太医。”李重烈顿了顿,说:“听闻仇太医性情孤傲,不轻易给人瞧病,却与您是故交。我能捡回这条贱命,还不得仰仗萧阁老。”

萧挽浅笑,看着他说:“没想到三殿下久居漠北,连在下的私交都记得这般清楚,是谓用心。”

“萧阁老是内阁重臣,世间多少人想攀附,这算不得什么秘密。”

不知为何,李重烈的眼神靠近萧挽时,总容易游离不定,顿了顿又说:“这一份恩情,他日得了机会,我定当涌泉报答。”

萧挽拱手:“拭目以待。”

李重烈锋利的眉骨压低,语气骤然冷了几个度,存心试探:“只是不知那下毒之人,如今身在何处,又是何居心?”

奎宁之毒是他亲口服下的,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狱中的那杯太平猴魁最为可疑。

怒气能够催发奎宁之毒的发作,按理说萧挽也喝了那杯茶,可他无需等到怒火攻心而毒发,在事后服下解药即可掩盖下毒的痕迹。

如果真是萧挽,这一毒一医,恰是给了死局中的李重烈一线生机。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除了那把龙椅,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唾手可得的。

莫非真如世人所传,萧挽有意谋反?

“谁知道呢?”萧挽含笑着不避却,反而还往前了一步。

两人靠得有些过近了。

李重烈警觉地蹙起冷眉,可他没躲,后脑稍抵住了墙,视线不由往下挪了一寸,偶留意到阎王爷竟长了一双比东珠还精致的桃花眼,浅瞳宛如疏月,无边的煞气与妩媚都藏在那下垂得恰到好处的眼尾里。

这人哪是鬼,分明是妖孽!

萧挽指节拨弄着东珠,温雅调笑道:“总之,三殿下可要在洛京好好活下去,多活一日,欲杀你之人便多一夜不得安眠。”

云雾初散,天光泻在了萧挽身上,竟违和地生出一派澄明之象。

李重烈望着他这幅皮囊,半晌失神。

这时,千秋殿一太监来报:“三殿下,皇上宣召,请您即刻入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妖孽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