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烈已连着两日高烧不退。
医官们为此急得是焦头烂额。
午后他们得了密诏,说皇上不打算追究地牢下毒一事,漠北兵败一案也将暂且搁置。这节骨眼上,李重烈要是死在了医署,都察院岂不是白白揣了块烫手山芋在兜里?
雷声阵阵,外头又下起了大雨。
李重烈神志不清,不知被什么刺激了,浑身猝然抽搐起来。
很快,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恍如身陷一道深渊,底下堆垛着成千上万的死尸,是父亲、二哥,还有无数漠北的边军将士的尸体……
他在黑暗中生出了无尽的孤独与绝望,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支撑他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是恨……
无穷无尽的恨!
“哇”的一声,李重烈又吐血了。
正在此时,医署外停了辆轿子,一男子打着油布伞,从轿子上跳了下来。
“仇太医?”在场医官们一惊,又喜出望外,上前相迎:“都这个时辰了,仇太医怎会突然莅临咱们医署?”
这仇胜乃是太医院最年轻的神医国手,三十出头,脾气却比一些老头还古怪。
仇胜掸了掸裤腿上的雨渍,满不耐烦:“才下值呢,谁知就碰上这鬼天气,家里婆娘昨夜又跟我闹得厉害,回去怕也不是讨嫌。听人说你们这有疑难杂症,非本太医不可解——”
说白了,他就是闲着无事,特意冒雨来炫技的。
“吾等医术浅薄,正愁不知该如何医治三皇子的毒,仇太医来的正好!”医官们不管他是为何来的,顿时就有了主心骨,忙请他给李重烈看诊。
仇胜没说半句客气话,走过去撑开李重烈的眼皮,又捏了捏他颈下三寸的位置,问:“目下是怎么个情形?”
为首的医官叹了一口气:“三皇子中的是奎宁之毒,我们已配了解药,按说早能痊愈。可不料三皇子的病情并未好转,反而每次毒发的间隔还变短了,照这样下去,于他的身子委实损耗过重,就算是之后压制了毒性,多半也会枯竭而死。仇太医,依您看,眼下若是没有别的法子,可否尝试以银针放毒?”
“一群蠢材。”
仇胜骂道,便提起一支笔,潦草地在纸上写下了几味药:“犯不着那么折腾——”
医官接过那龙飞凤舞的药方子一看,发现上面不过是几味寻常安神宁心的药剂,不由面露难色:“仇太医,您写的这几味药,怕是会加剧毒药发作,这……”
仇胜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情:“最能加剧奎宁之毒,乃是人的怒气。刚好这位三皇子嘛,戾气实在太重,胸口郁气堵得厉害,若是不能及时让他平静下来,你们倒不如早些筹钱给他寻口合适的棺材,然后亲自抬到千秋殿上跟皇上请罪去——”
几人听了,犹如醍醐灌顶,当即跪了下来:“多谢、多谢仇太医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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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愈急,街巷一空,但萧府里头从不缺热闹。
萧挽今夜难得有闲,便陪府上几个美婢打起了叶子牌,屋内楚腰卫鬓,笑语盈盈。
“阁老,仇太医到了。”老管家进来低声通报。
萧挽一顿,便将手上的那副好牌塞给了身边一个小丫头,起身去了前厅。
萧挽见到仇胜,挑眉问:“人活了?”
仇胜坐下“啧”了一声,不满道:“淋了这一路的雨,跑断了腿,也不见你给客人先泡壶热茶暖暖身子。萧怀舒,再大的官也不是同你这般使唤人的——”
仇家与萧家是世交,仇胜与萧挽又有从小一起读过书的交情,私下自然口无遮拦些。
萧挽见他这的模样,心中便有了数,索性不问。
萧府下人才把茶端上来。仇胜灌了一口,主动要说:“要是把三皇子医死了,这会儿还不得提头来见你这位大官?”
萧挽笑而不语。
仇胜又没个正形地说:“我们行医讲求的是望、闻、问、切,医者只需将这四点练精到了,便能将病人的病根摸个明白,进而对症下药。可我看扁鹊华佗再世,都医不了你这黑心黑肠的毛病,实在是藏得深,看不透啊。你说你,好不容易毒了三皇子,为何又差我去把他救回来?”
萧挽也不遮掩:“栽赃嫁祸。”
仇胜愣了一下,打趣说:“你想栽赃的人是周充是吧?敢情你就是看不惯人家也挂七颗珠子,洛京城非得唯你萧阁老独尊。可也没见你设计泼过什么脏水,谁能平白无故怀疑到他的头上去?”
“全凭圣裁。”萧挽缓慢转动玉色的扳指:“搁置漠北一案,还肯饶三皇子一命,足以说明皇上对周充起了疑心。”
周充是四皇子生父,把持着西南五州的兵权,与镇远侯的二十八万边军南北相对。他要害李重烈,有太多理由了。
皇上是怕再往下查,真查到周充的头上,届时无法收场。下毒之事既然不了了之,也就没道理再往李重烈身上撒漠北战败的气。
何况帝王都擅权衡之术。皇上一旦猜忌周充戕害皇子,是为了扶持四皇子李重杰上位,那么,李重烈便更没道理死了。
仇胜才想通其中的曲折,又问:“栽赃也就罢了,那何必非将三皇子救活,死无对证岂不更好?”
萧挽:“周充扶持的是四皇子,如有一日,镇远侯必也会支持三皇子。漠北此番战败后,元气大伤,漠北与西南的兵力已经失衡了,洛京之中,为政者就必须往另一端加码。李重烈再不济,总还是个皇子。”
他不必步步为营,只需这一招下毒,便是重重心机。
说起来仇胜认识萧挽二十多年了,可他有的时候都看不明白萧挽到底是为了给自己谋利,还是天生就喜欢这样的权术算计。
“话虽如此,你说你又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招三皇子恨,讨四皇子仇,没准到头来还落下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萧挽望着庭中大雨倾盆,反而舒颜一笑:“我萧怀舒可是个好官,为天子计、为天下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仇胜握拳咳了一声,心想亏得他有这脸说这话。
自萧挽二十岁踏入朝堂,受女帝信重,平步青云起,就没少过党同伐异、以权谋私的骂名。古人能给奸臣扣的罪名,今人背地里都往他萧挽身上掰扯。
还有人说他这幅绝世好皮囊下,长了反骨,注定是要造反的。
仇胜此刻又想到了什么,生出了几份看热闹的意思:“不过怀舒啊,你说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赶明儿等三皇子病好了,也不知他是会找你报恩,还是报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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