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一条横亘百里的山脉，仔细依稀能看到炊烟。穆泽把纸张小心翼翼夹回书中，又摘下戒指握在掌心，压着心里的疑虑不安，调整了一下气息，朝山脉继续前进。

许久仍不见人烟，行至山脚下，终于在不远处的山溪旁看见了一条隐蔽但切实成型的小径。穆泽抬起头，心放松了些，沿着河道往山上去。

但这条连通山上山下的小路似乎仅仅是存在，很少有人走动般。每走几步，穆泽就要停下来，从长藤和落叶中判断接下来的路被藏在了哪里。山陡坡高，溪流也因着湍急。直至半山腰，穆泽才感觉路没那么难走，找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歇脚。

背靠大树，穆泽观察起四周环境。此处的树林不似方才山路上那么密集，他坐直了张望，紧接着眼睛一亮。支着身子站起，一下跨到河边。穆泽闭眼抹了把脸，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

岸上摆了几个宽口木盆，旁边搁着木杵。盆里还泡着布匹，他拿起捣衣杵看了眼，上面正滴着水，想必不久前刚有人从这里离开。

走了这么久，终于看着人的东西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伴随清脆的欢笑从远处传来。穆泽心里一慌，下意识想要找地方躲。他飞快窜回林子里，找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蹭蹭爬上去。

不一会儿，声音的主人们松松散散列着队，逆着穆泽上山的方向来到河边。为首那个女人身材略微圆润，穿着简朴但干净的蓝布短棉衣，抱了皱巴巴的衣裤，牵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男孩，爽朗肆意地笑。

“还是妮妮好，妮妮听话，我家这崽子从来没让我省心过。”她一边笑，一边佯装严肃地低头瞪着小孩儿。

小子确实是个闹腾的，见着女人凶狠的表情也没害怕，吐了吐舌头蹦跶几下挣开她的手，哈哈哈大叫着，先一步跑在前面。那个叫妮妮的姑娘也的确文静些，抬头看了眼牵着自己的人。获得娘亲的允准，她这才一路小跑跟在男孩身后。

几个大人慢悠悠晃到河边，在木盆边坐下，把新抱来的衣服一件一件荡在流水中浸湿。笑闹声渐渐小了，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话着家常。规律的捶打伴随水流拍岸一下一下撞到耳边，穆泽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几个时辰不做停歇，他也确实有些疲累，身子窝进树杈里，头垂在一边，手指无意识蜷起。穆泽感觉眼皮渐渐沉重了。

实在是走了太久。

好困，好想睡觉。

“娘！娘！”

一瞬惊醒，穆泽险些从树上掉下去。甩了甩昏沉的脑袋，他又往高处爬了一节，眯眼朝水边眺望。

妮妮慌张地从下游一路狂奔，眼泪湿了满脸，手上抓着一件棉布衫，扑到母亲怀里止不住啜泣。她扭过头看着那个胖胖的女人，话都说不利索。

“呜沈姨……小宝哥，不见了，小宝哥掉水里了……”

沈姨闻言明显慌了神，挣扎着站起身，手上还攥着木杵，面色苍白，声音控制不住尖了起来：“妮妮，你说什么？小宝掉水里了，从哪儿掉下去的！”说着，扔下衣服和木杵，朝妮妮来的方向跑去。其他人也都颤着手跟在她身后，边跑边喊小宝的名字。

顾不上别的，穆泽一跃而下，运着风瞬间超到女人们身前。又往前赶了差不多一里路，终于在一根卡在河床的枯木上看见了小宝。孩子承受着水流一股股冲激，小手上全是划痕，胳膊也一片青紫，死死勾住树枝的凹陷，大口喘气，已经快没劲了。

穆泽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人扯上岸。男孩瞬间没了力气，躺在草地上嘴唇发白，浑身都在颤抖。

“哎！能听见我说话吗！”穆泽把孩子抱趴在自己腿上，拍后背让他咳。小宝呕了几口水后喘得没那么厉害了，穆泽脱下外衣把他裹起来，又引出灵力给身上烘热乎。孩子慢慢平静下来，但似乎还是心有余悸，整个人都紧绷着。

“你娘她们一会儿就来，别怕啊。”

小宝的视线落在穆泽脸上，眼睛一下红了，紧紧攥着穆泽的衣摆，身子一软嚎啕大哭起来。

“别别别别！你看着我哭什么，哥哥不是坏人！”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衣服还被抓着，穆泽抬头，直直撞上沈姨惊慌后怕的眼神。

“祁小宝！你这死孩子，吓死我了！”

沈姨抓着小宝的手把孩子抱起来，伸手想要抹掉自己越流越多的眼泪：“谢谢，谢谢穆宗师，刚看你冲过来我心一下就定了……”

穆宗师？

脑海闪着过去二十三年的全部记忆，穆泽呲着牙歪头，捏了捏鼻梁，磕磕巴巴地开口：“姐姐，我们，我们认识吗？”

随即把目光投向沈姨身后，那些女人好像也都跟知道自己一样，投来一道道亲切的目光。

沈姨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抱着小宝一个劲给穆泽鞠躬：“临州这么大，您平时又那么操劳，不可能每个人都记得，我们认识您就够了。”

这是临州？

自己回沉星也才半个月，这能是临州？

盛情难却，一头雾水的穆宗师就这样顶着众人感激的目光，由她们做引，一面往南去，一面把玩方才随手塞到钱袋里的戒指。走了快一刻钟，在重重树影里左右打转，穆泽还没来得及歇好的腿又有些发颤，以至于沈姨她们停下脚步时他都没回过神，差点绊倒。站稳后抬眼一看，他便大概猜到为什么来的路上杳无人迹了。

低矮的平房一间连着一间，几乎遍布山南。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完备，只大致扫了一眼，他就已在院中看到了裁缝和瓦匠的身影。每间房都住了两三人，大概是到了饭点，好多屋子的烟囱都正往外冒烟。穆泽把戒指戴回手上，短暂地脱离人群，打算到处转转。

正看着，突然感觉袖口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穆泽低头去看，目光一下变得柔和。妮妮怯生生地，声如蚊蚋，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穆泽退了半步蹲下，托腮笑着。

“怎么啦，哥哥没听清，再说一遍好不好？”

妮妮急得脸都红了，抬起头，声音大了些：“我娘说，要叫穆哥哥一起去沈姨家吃饭……”

穆泽张开双臂，妮妮扭捏地扑到他身上。抱起小姑娘，由她领着一路往前，穆泽有意观察这里人的表情。果不其然，像认识一样，几乎所有人都冲自己点头微笑。

穆泽更想不通了。在临州的那三个月，自己尽全力帮着灾民重修住所，但面前的一草一木无论是景还是人，都和记忆里那个临州大相径庭。

“穆宗师，您来啦！”

妮妮脚刚沾地就红着脸一路小跑去找娘亲了，沈姨拿了套碗筷招呼他到桌前。也是有些饿，穆泽没有推脱，道过谢找了个空位坐下。

酒足饭饱，大家懒懒地靠着椅背。同桌人基本都喝多了，晕晕乎乎扯东扯西。穆泽稍稍抬眼，拿着酒壶凑到沈姨面前，给她重新添上酒，碰了碰杯，打算开口问些什么。结果杯酒下肚，沈姨半眯着眼，嘴里咕噜说了半天，倒头就趴桌上睡着了。

穆泽有些无奈，抬眼扫视一圈，发现没一个清醒的。他只能把目光投向蔫巴坐在一旁，抱着饭碗往嘴里塞青菜的祁小宝。

“小宝来，到哥哥这儿来。”嘴角微微翘起，穆泽从衣兜里摸出今早出门前在林川屋里顺来的牛奶糖，朝祁小宝招招手。

小宝眼神聚焦，从齐胸口高的板凳上跳下来，抱着饭碗晃到穆泽身边。穆泽微微俯身把他抱到腿上，剥开糖塞进小宝嘴里。

“哥哥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看看我们小宝是不是最聪明的孩子。”

祁小宝眼睛一下亮了，嘴里包着奶糖，唔唔应了一声。

“你家在哪里呀？”

“临州城……临州庚山。”

“我是谁！”

“穆哥哥！”

“那穆哥哥在临州都做了什么呢？”

“哥哥帮我们盖房子，还给我们弄了好多吃的！”

“你喜不喜欢哥哥？”

“喜欢！”祁小宝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悄悄低下头，“穆哥哥对我们跟对嫡亲弟妹一样好，我喜欢哥哥，妮妮也喜欢……娘亲和姨姨都喜欢！”

穆泽忍不住笑起来，捏捏他的脸：“哥哥也喜欢小宝。小宝这么聪明，哥哥再最后问你一个好不好？”

祁小宝在穆泽腿上扭了扭，得意地哼了一声，扬着下巴软软回了一句，“来呀。”

“知道哥哥是从哪儿来的吗？”

“衍州来的。”祁小宝停下咀嚼，小脸鼓鼓的，歪头看着穆泽，似乎有些不确定，“衍州的，一个什么阁……”

都对的上。

可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